第1章

我叫张文启,从省城来到苦水村寻找我的生父。母亲临终前塞给我一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里面装着一撮黄土和一张泛黄的照片。“去苦水村,找你爹王世宏,”她咳着血说,“告诉他,杏花谢了二十载,该结果了。”

驴车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间颠簸了三天,终于在1935年的一个酷热午后,把我扔在了苦水村的界碑前。碑上刻着“苦水”二字,已被风沙侵蚀得模糊难辨,倒是一行歪斜的小字格外清晰:“渴死鬼也要三思而行”。

赶车的老汉收了我最后几个铜板,指着远处一片灰黄的窑洞群:“那就是了。后生,听句劝,找到人就快走,这地方...”他忽然噤声,像是被无形的黄土堵住了嘴,猛抽驴子一鞭,车便扬着黄尘逃也似的去了。

我踩着滚烫的黄土往村里走,热风裹着沙粒抽打在脸上。四下望去,千沟万壑如同大地皲裂的皮肤,几乎看不见一点绿色。奇怪的是,明明是三伏天,我却感到一阵阵阴冷从脊背爬上来,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窑洞的黑窟窿里窥视。

村口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正抬着一顶纸扎的轿子,轿子里坐着个木雕的龙王像。一个赤膊的汉子击打着破旧的羊皮鼓,其他人随着鼓点跳跃,嘴里发出嘶哑的呼喊。他们的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汗水在布满尘土的脸上冲出沟壑,却无一例外地面无表情。

“求雨哩,”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三年没见滴雨了,井都快见底啦。”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个四十上下的女人,穿着褪色的红衫,倚在一个破败的窑洞门前。她嘴里叼着旱烟袋,眯眼打量着我:“外乡人?这年头还敢来苦水村,是活腻了还是找死啊?”

我说明来意,她的眼睛倏地亮了:“找王世宏?嗬!那可有好戏看了。”她吐出一口烟圈,“我是红绣娘,开酒馆的。这村里就我那儿还能歇脚,要不要来碗酸酒解解渴?顺便给你讲讲王世宏的事。”

我跟着她钻进窑洞,里面比想象中宽敞,摆着四五张破旧的木桌,墙上贴着褪色的年画,画上关公的脸被烟熏得黝黑。两个老汉蹲在角落里抽旱烟,见到我进来,浑浊的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

红绣娘端来一碗浑浊的液体,闻着酸中带腥。“咱村的特色,高粱酒兑苦水井的水,喝多了就能尝出甜味来。”她笑道,露出两颗金牙,“你找王世宏?那可是咱村的大人物,不过你来得不巧,他死三年啦。”

我的心沉了下去:“死了?怎么死的?”

“冻死的,”一个抽旱烟的老汉突然开口,“就在沈秀兰坟前,抱着一棵枯树,硬了。”他说完嘿嘿地笑,露出仅剩的三颗黑牙。

红绣娘瞪了他一眼,转向我:“别听这老货胡说。王老爷是得急病没的,风光大葬,十六人抬的柏木棺材...”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过你说怪不怪,下葬那天突然刮起黑风,把送葬的队伍吹得人仰马翻,棺材都摔裂了。马老六凑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棺材是空的!”

窑洞里突然安静下来,角落里的老汉咳嗽起来,像要把肺都咳出来。我感到一阵寒意,忙问:“那王世宏有没有...后代?或者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