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泥塑之子
冻土之下,生命似乎已然绝迹。然而,当北斗七星的斗柄悄然指向寅位,一丝微弱却执拗的生机便开始在铁灰色的天穹下蠕动。李家坳,这个蜷缩在山坳里、仿佛被时间遗忘的村落,迎来了又一个立春。
但在这里,“咬春”并非品尝春饼的清爽,而是一场冰冷而沉默的献祭。
河岸旁,初融的雪水渗入黑沉沉的泥土,使之成为一种刺骨黏腻的存在。村民们围站着,面容枯槁,眼神里混杂着敬畏、恐惧与一丝近乎疯狂的期盼。中央是村中最老的长者,他的手指如同干枯的树枝,正从冰冷的泥泞中挖掘出更为深沉的黑暗。
还有阿卯,一个刚满七岁的男孩。他赤着脚站在冻土上,小小的身子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正从他体内被抽离。
仪式开始了。长者用陶碗舀起冰冷的黑泥,一边念念有词,那是古老到连含义都已模糊的咒语,一边将泥糊在早已塑好的粗糙泥偶核心上。那泥偶人形,大小如婴孩,却有着成年人的空洞五官。
“记住,”长者的声音嘶哑,如同风吹过枯井,“记住春天的味道,记住阳光晒暖后背的痒,记住第一次看到绿芽破土的惊喜,记住溪水融化时潺潺的声音……”
每说一句,他就看向阿卯。阿卯便努力地去想,去回忆。而随着他的回忆,那泥偶似乎更黑了一些,更沉了一些。村民们低沉的应和声如同祷言,又如同哀歌。阿卯感到自己的记忆,那些色彩鲜明的碎片,正变得模糊、褪色,如同被墨水浸染,流向那冰冷的泥塑。
这就是“咬春”——并非用牙去咬,而是用一个人的记忆与灵性,去喂饱这尊“春之子”泥偶。据说,唯有如此,它才能带来真正的丰收,驱散蛰伏一冬的晦暗。
泥偶塑成了,通体漆黑,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湿冷的光。它被恭敬地放置在田垄的最高处,面朝东方。
夜晚,阿卯在草铺上辗转,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几幅重要的画。他睡不安稳。
田野间,寒雾弥漫。那尊被寄予厚望的泥偶,在无人注视的黑暗里,它的手指——那粗糙的泥坨——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它空洞的眼窝里,仿佛凝聚起比夜更深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是村中哑婆最先发现的。她惊慌地比划着,指向田间。泥偶依旧在原地,但姿势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而且,以它为中心,周围一小圈的土地,竟然呈现出一股异样的、过于肥沃的黑亮色泽,仿佛所有的生机都被它汲取到了脚下。
村民们窃窃私语,既是恐惧,又是希望。这莫非是显灵?
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极其细微,像风穿过缝隙,却又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渴望。
“……谁……?”
声音源自那泥偶。它没有嘴,但那股意念却直接钻进每个人的脑海。
长者强作镇定,上前一步,按照古训回应:“你是春之子,是丰收的使者,是冬天的终结者。”
泥偶沉默了,似乎在消化这句话。它身上的泥泞仿佛流动了一下。
“……我是……春之子?”它“听”起来困惑而不满足,“那……我是谁?来自哪里?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