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港“普罗米修斯”悬停在地球同步轨道的临界点上,庞大的金属躯体在宇宙真空里泛着冷硬的银辉。它的主体是环形结构,像一枚被精心锻造的巨戒,戒面处密布着无数菱形观测窗,窗口透出的淡蓝光芒在深黑背景里连成细碎的星链;环形内侧缠绕着三层能量管道,淡紫色的粒子流在管道里缓慢涌动,偶尔溅起几点荧光,落在外侧的散热板上,瞬间湮灭成虚无。宇宙在这里失去了声音,只有星港自身运转时的低频震颤,通过舱壁悄无声息地传递——那是人类文明在深空里留下的、微弱却执着的脉搏。
贺州的居住舱在星港C区的边缘,舱门旁的电子屏亮着“未授权者禁止入内”的冷光。舱内没有开启主光源,只有观测窗占据了整面墙壁,窗外的地球缓慢旋转,蓝白色的云团像被揉碎的棉絮,贴在那颗孕育生命的星球表面。幽蓝的光透过双层防弹玻璃渗进来,先落在窗沿的一盆微型蕨类上——那是他从星港生态园偷偷移栽的,叶片边缘还带着人工培育的细微锯齿——再漫过桌面,勾勒出他垂在身侧的手。
那双手的指节泛着浅白,指腹有长期操作终端留下的薄茧,此刻正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星港的温控系统始终将舱内温度稳定在22℃——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紧张,像有无数细小的冰粒在血管里滚动。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终端上,屏幕是深灰色的,只有中央的文档泛着冷调的白光,标题《跨物种共生自愿协议》的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下方的条款密密麻麻,最后一条用加粗字体标注着:“签署者自愿放弃部分人类感官自主权,允许‘弥望’共生体接入中枢神经,风险自负。”
指尖悬在虚拟的“最终确认”按键上方,距离屏幕表面不过一厘米。那按键是淡绿色的,边缘有缓慢闪烁的光晕,像在催促,又像在诱惑。就在这时,一丝犹豫突然漫上来,像潮水漫过沙滩,瞬间淹没了他紧绷的神经。
记忆的碎片突然炸开。先是祖母的摇篮曲,那是他五岁时的画面,老妇人坐在木质摇椅上,怀里抱着他,窗外是雨后的黄昏,空气中飘着泥土和栀子花的混合香气。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调子总是走偏,唱到“星星落在麦堆上”时,会轻轻拍他的背,手掌带着肥皂的淡香和老茧的粗糙。然后是十五岁的那个下午,他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第一次握住周绮的手。她的手心有点汗,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透明的甲油。那一刻,他的心跳像撞在胸腔上的鼓,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呼吸声,连窗外的蝉鸣都变得模糊。还有二十岁第一次离开地球时,在太空舱里闻到的循环空气味,带着淡淡的金属腥气,以及着陆在月球基地时,踩在月尘上的触感——松软,却又带着一种不属于地球的坚硬。
这些都是人类独有的感知。是祖母皱纹里藏着的温柔,是青春期心跳漏拍的悸动,是第一次踏上异星时的紧张与好奇。它们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串起了他作为“贺州”的全部存在。而现在,他要把这些珍珠交出去,作为交换的筹码。
交换什么?一个答案。
人类探索宇宙已经三百多年了。从第一次登上月球,到在火星建立永久基地,再到发射探测器飞出太阳系,他们始终在寻找同类——寻找另一种拥有智慧的生命,寻找能证明人类不是宇宙孤儿的证据。但宇宙太大了,大到所有的信号都消散在星际尘埃里,大到人类只能在自己的星球和空间站里,听见自己头脑里的嗡嗡作响。直到三年前,“弥望”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