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裹挟着黄土,吹过青山镇低矮的土墙。时近正午,日头毒得很,镇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
林寒声抹了把额上的汗,柴刀利落地劈下,将最后一根枯枝斩断。他仔细地将散落的柴火捆成结实的一捆,掂了掂分量,约莫三十斤重。这是他今早全部的收获。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瘦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胳膊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结实。他的面容算不上英俊,却有着山野少年特有的干净眉眼,只是那双看向远山的眼睛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背起柴捆,他沿着熟悉的山路往下走。脚步稳健,却不算快——清晨只啃了半个窝头,这会儿实在没多少气力。
镇子不大,百来户人家依着山势散落而居。几家瓦房,多数还是茅草屋顶,远远望去,灰扑扑的一片。
“寒声,又去打柴了?”镇口摆茶摊的王老汉招呼道,顺手舀了碗凉茶递过来,“喝口水,瞧你这一头汗。”
林寒声放下柴捆,接过陶碗:“谢谢王伯。”
茶水清淡,不过是些粗茶叶沫子泡的,却能解渴。他小口喝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摊上客人吃剩的半个馍馍。
王老汉看在眼里,叹口气,从摊子底下摸出个干硬的饼子:“早上剩的,别嫌弃。”
林寒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认真道谢。饼子硬得硌牙,他慢慢嚼着,就着凉茶咽下。
“听说张员外家要雇短工,一天管两顿饭,还给三个铜钱。”王老汉压低声音,“你去试试?”
林寒声摇摇头:“我爹腿脚不便,离不开人。”
王老汉不再多说,只是又叹了口气。
歇了片刻,林寒声重新背起柴捆,朝着镇东头走去。他的家在那里,一间低矮的茅屋,比别家更破旧些。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有些暗,却收拾得干净。
“爹,我回来了。”
炕上躺着个中年汉子,脸色蜡黄,一条腿用木板固定着,那是三个月前上山采药时摔断的。
“声儿回来了。”林强撑着想坐起来,林寒声赶紧放下柴捆,上前扶住父亲,在他身后垫了个旧枕头。
“饿了吧,灶上还留着粥。”林强咳嗽两声,指着墙角那个黑黢黢的陶罐。
林寒声掀开盖子,里面是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底下沉着些野菜。他盛了两碗,多的那碗递给父亲。
“今天柴好卖吗?”林强问,声音虚弱。
“还好,王掌柜收了,给了两个铜钱。”林寒声从怀里摸出两枚磨得发亮的铜板,放在炕沿。
实际上,那捆柴他只卖了一个铜钱。另一个,是他在回来的路上,帮货郎推了陷在泥里的板车,人家谢他的。
林强看着儿子被柴火磨出茧子的手,眼神黯淡:“是爹拖累你了。”
“爹说的什么话。”林寒声低头喝粥,转移了话题,“后山的菌子该长了,明早我去看看,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饭后,林寒声收拾了碗筷,又给父亲换了腿上的药草。那药是他自己上山采的,效果平平,但请不起郎中,买不起好药,只能如此。
午后日头更毒,林强睡下了。林寒声坐在门槛上,修补一个破旧的箩筐。屋里闷热,他却坐得安稳,手指灵巧地穿梭在竹篾间。
偶尔,他的目光会投向远处连绵的青山。
镇上老人都说,山里有仙人。几十年前,李猎户就亲眼见过仙人御剑飞行,白光一闪,就没了踪影。孩子们听得入神,林寒声小时候也信过。后来长大了,知道那大约是传说。若有仙人,怎不见仙人来这穷苦地方点石成金?怎不见仙人救苦救难?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继续手上的活计。箩筐补好,明天采菌子正好用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雷声。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就从山后翻涌而来。
林寒声起身,准备去收晾在院里的野菜干。
风越来越大,吹得茅草屋顶簌簌作响。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声儿,要下雨了,快进屋来!”林强在屋里喊道。
林寒声应了一声,匆忙将晾晒的野菜干收进筐里。正要回屋,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几乎同时,震天动地的雷声炸响,仿佛就在头顶。
“咔嚓”一声巨响,镇口方向似乎有什么被劈中了。
林寒声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老槐树的方向冒起一股青烟。
暴雨倾盆而下,他赶紧抱着筐子退回屋里。
“好大的雷!”林强在炕上有些担心地说,“可别劈中了谁家房子。”
林寒声放下筐子,擦着脸上的雨水:“好像劈中老槐树了。”
父子俩说了会儿话,雨势不见小,反而越下越大。林寒声突然想起,今日砍柴时落下一把备用的柴刀在山神庙那儿。那山神庙破旧,漏雨得厉害,柴刀若是淋一夜雨,怕是要生锈。
“爹,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林强皱眉:“这么大的雨,去哪?”
“柴刀落山神庙了,我去取回来。”
“明日再去也不迟!”
“很快就回。”林寒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推门走入雨幕中。
雨点密集地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山路变得泥泞难行,天色昏黑,只能借着偶尔的闪电看清道路。
山神庙在镇外半山腰,早已荒废多年,平时只有上山砍柴采药的人会偶尔歇脚。林寒声加快脚步,只想拿了柴刀赶紧回家。
闪电再次划亮夜空,刹那间,他看见庙宇轮廓就在前方。
又是一声炸雷,地动山摇。
就在这时,林寒声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泥水灌入口鼻,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不知滚了多远,后背重重撞在一棵树上,终于停了下来。
浑身剧痛,蓑衣和斗笠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林寒声躺在泥水里,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他勉强支起身子,检查了一下身体,好在似乎都是擦伤,没有伤到骨头。
闪电划过,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这里是一处平时罕有人至的山坳,四周是陡坡和乱石。
他得爬上去。
借着又一次闪电的光亮,他寻找着可以攀爬的地方。目光扫过乱石堆,忽然定住了。
一块被雷劈开的巨石缝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反光。
不是雨水的反光,更像是...金属?
鬼使神差地,林寒声拖着疼痛的身体,朝着那抹微光挪去。
越靠近,那光芒似乎越明显。在漆黑的雨夜中,像是指引。
终于,他来到巨石前。闪电再次亮起,他看清了——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铜残片,半埋在碎石和泥土中,边缘不规则,表面布满了斑驳的绿锈,却有一角在雨水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林寒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其从泥土中抠出。
残片入手冰凉,完全不像被雨水浸泡过的样子。上面的纹路古老而陌生,是他从未见过的图案。
又一道闪电劈下,雷声几乎同时炸响。
林寒声突然感到手心中的青铜残片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
他吓了一跳,差点将残片扔出去。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手中的东西又恢复了冰冷和死寂,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雨更大了,林寒声将青铜残片揣入怀中,暂时顾不上研究它。他找到那把丢在山神庙的柴刀,艰难地爬上山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怀中的青铜残片贴着肌肤,始终散发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凉意。
少年不知道,他捡起的,是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悄然开始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