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冰冷的晨风如同刀子,刮过嘉元城外荒芜的野地,也刮过林寒声单薄破旧的衣衫。他站在齐腰深的枯草丛中,回头望去,那座巨城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沉默而遥远,像一头蛰伏的、与他再无关系的庞然巨兽。

腹中空空如也,昨夜至今未进粒米,饥饿感烧灼着胃壁。身上多处伤口在寒冷的刺激下,隐隐作痛,尤其是肋下被踹中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四肢和眼皮上。

但他不能停下。

嘉元城不能再待,南方…父亲所说的南方,此刻想来也太过笼统。天下之大,何处可去?

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心头——北方!

并非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对“南方”(张家、可能的追兵)的规避,以及对未知方向的盲目选择。北上,听起来至少是远离眼下危险的一个方向。

定了方向,首要之事是解决饥饿和处理伤口。他在野地里艰难跋涉,寻找着一切可能果腹的东西。深秋的野地,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干瘪苦涩的野果和难以咀嚼的草根。他勉强咽下一些,又找到一处尚未封冻的溪流,趴下去灌了一肚子冰冷的溪水,这才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

他撕下内衣相对干净的布条,蘸着溪水,小心清洗了手臂和脸上的擦伤,又将肋下的淤青处用冷水反复敷了敷,希望能减轻肿痛。没有药,只能靠身体硬抗。

做完这些,太阳已经升高,但阳光苍白无力,并无多少暖意。他必须找到路,并尽量避开官道——谁知道那些码头帮的人,或者那个神秘的刺青青年,会不会在官道上设有眼线?

他沿着荒野边缘,凭着感觉向北行走。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每走一段都不得不停下来喘息。那丝微弱的气感,在他刻意引导下,似乎能稍微缓解一点疲劳和疼痛,但效果微乎其微,且极其消耗精神。

走了大半天,终于看到一条被车辙压出的、相对偏僻的土路。他不敢上路,只在路旁的树林和草丛中潜行,时刻警惕着路上的动静。

偶尔有马车或行人经过,他都立刻伏低身子,屏息凝神,直到对方远去。看那些人的衣着打扮,多是附近的农户或小商贩,并非江湖人物,但他不敢冒险。

第一天,就在这种饥饿、疲惫和高度警惕中度过。夜晚,他找了个背风的土坳,蜷缩着度过。寒风彻骨,他几乎一夜未眠,全靠那丝气感勉强维持着体温,不被冻僵。

第二天,饥饿感更加强烈。野果草根再也无法满足消耗。他必须想办法弄到真正的食物。

他看到路旁农田里,有农人收割后遗落的零星薯类,但不敢去偷。最终,他冒险用几个捡来的相对饱满的野果,跟一个路过歇脚的、看起来面善的老农,换了一块真正的、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饼子粗糙硌牙,却让他吃得无比珍惜,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

越往北走,天气越发寒冷。他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北地的寒风。手指和耳朵都生了冻疮,又痒又痛。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只能用捡来的破布勉强包裹。

第三天,他遇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在路旁休整。骡马嘶鸣,伙计们生火造饭,食物的香气随风飘来,让他肚子不争气地咕咕直叫。

他躲在远处,眼巴巴地看着,喉咙不住地蠕动。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去试试?商队或许需要临时的人手帮忙喂马、打杂,换口吃的?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求生的欲望压过了恐惧。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乞丐,然后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走了过去。

“各位老爷…行行好,能不能赏口吃的?我…我能干活,什么都能干…”他对着一个正在看管货物的管事模样的人哀求道。

那管事斜眼打量了他一下,见他瘦小孱弱、衣衫褴褛,脸上立刻露出嫌弃的表情,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我们这儿没剩饭!快滚!别惊了牲口!”

旁边的几个伙计也发出哄笑。

“小子,细皮嫩肉的,不如去前面镇上窑子里试试,哈哈!”

“赶紧滚!不然放狗咬你!”

林寒声脸色涨红,屈辱感涌上心头,默默地低下头,转身飞快地跑回了路旁的树林里,背后传来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希望破灭,反而更添难堪。他靠在一棵树后,慢慢滑坐在地,将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是因为那种被轻贱、被视如草芥的无力感。

在这个世上,没有力量,就连乞讨一口吃食,都会被人如此践踏。

许久,他抬起头,抹了一把脸,眼神却变得更加沉寂和坚定。他不再试图向任何人求助,只是默默地、更加执着地运转着体内那丝气感,同时努力寻找着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

第四天,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雨,将他彻底浇透。他发起了高烧,头晕目眩,浑身滚烫,却偏偏冷得瑟瑟发抖。他挣扎着找到一个荒废的土地庙躲雨,蜷缩在冰冷的神龛下,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像一条野狗,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庙。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高烧吞噬时,怀中的无名书册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极微弱的温凉。他本能地、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念,引导着那丝几乎要消散的气感,按照书册上最简单的图案路线,艰难地运转。

每一次引导,都如同在搬动一座山,痛苦万分。但每一次微小的成功,似乎都能从那无尽的灼热和寒冷中,夺回一丝丝对身体的控制权。

他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彻底昏死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雨已经停了。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去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但至少意识清醒了。

是那气感…救了他?

他不敢确定,但求生的意志却因此更加旺盛。

他继续北上。一路风餐露宿,乞讨、捡拾、偶尔用帮人砍点柴火换半个饼子…受尽白眼和驱赶,但也遇到了零星一两个好心人,给了他一点食物或一件破旧的御寒衣物。

他就像一颗被风吹散的草籽,在茫茫北上的路途上,艰难地、顽强地寻找着一点点生存的缝隙。

身体愈发瘦削,皮肤粗糙黝黑,唯有一双眼睛,在经历了最初的迷茫和恐惧后,变得越发沉静和锐利,如同在雪地里觅食的孤狼。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必须走下去。

每向北一步,离嘉元城的危险就远一步。每活过一天,离那本无名书册的世界,似乎就近了一分。

北上之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