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鹿笙把脸往沈砚肩上埋得更深,素描本的纸页被指尖攥出细密的褶皱,边缘都有些发毛了。页面上是爷爷用炭笔勾勒的几株苍术,叶片的纹路刚劲有力,却在叶尖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她想起爷爷教她画这味药时说的话,声音低得像叹息:“他总说,苍术能燥湿健脾,性子烈,却护得人一身安稳。就像这针,得利,才能破开瘀堵;得心软,才配拿它救人。”

沈砚的手掌轻轻覆在她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一点点渗进来,带着他特有的、像是晒过太阳的暖意。“爷爷教你的,都刻在你骨子里了。”

话音刚落,过道里突然炸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被火燎了似的狂奔,乘务员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了包厢门的缝隙,尖得像锥子:“有没有懂医的同志?!九号车厢!有个产妇大出血!快不行了!谁能救救她们娘俩啊!”

声音撞得车厢壁嗡嗡响,林晚秋猛地从对面铺位坐起来,揉着眼睛问:“咋了这是?听着怪吓人的。”

沈砚已经掀开了门帘。过道里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都朝着一个方向涌,议论声像沸水似的翻腾:“是个随军家属!跟丈夫去部队探亲的!”“血都浸透了褥子,顺着车板往下滴呢!”“这火车上哪有接生的条件啊,怕是……”

鹿笙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站起身。沈砚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昏黄的灯光,没什么多余的话,只侧身让她走在前面。

挤到九号车厢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一个年轻女人躺在临时拼凑的座位上,军绿色的裤子被血浸透了一大片,暗红色的血顺着座位边缘往下淌,在地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双眼紧闭着,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旁边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女人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秀兰!你撑住!咱娃还没看看这世界呢!”

乘务员蹲在旁边,手里攥着一包消毒棉,急得满头大汗:“我们这只有些止血粉和绷带!根本止不住啊!产妇失血太多,脉都快摸不着了!再这样下去,娘俩都……”

鹿笙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搭上女人的腕脉。指尖下的脉搏细如游丝,乱得像团被狂风卷过的麻线,时断时续,稍不留意就会错漏。她又飞快地掀开女人的眼皮,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再探向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是气血逆乱,胞宫受损。”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像是被什么东西熨平了褶皱,“必须先稳住气血,不然孩子和大人都保不住。”

穿军装的男人猛地抬头看她,眼睛红得像充血的兔子,一把抓住鹿笙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同志!您懂医是不是?您能救她是不是?求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是啊姑娘,看着像有真本事的,救救这娘俩吧!”“死马当活马医啊,总比等着强!”

鹿笙的指尖突然一颤,爷爷被绑走时的样子,被抬回来的画面猛地撞进脑海。那些人举着“打倒封建糟粕”的木牌,把爷爷的银针扔在泥里踩,骂他是“装神弄鬼,用妖术害人的老东西”。她还记得那天,爷爷最宝贝的那套银针被踩得变了形,他抢救被踢却还在喊:“那是救人的东西……针要利,是为了刺破虚妄;心要软,是为了对得起人命……”

“笙笙。”沈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得像块浸了水的青石,“能治吗?”

她抬头看他。男人穿着笔挺的军绿色制服,身姿挺拔如松,在乱糟糟的人群里像座沉稳的山。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全然的信任,仿佛她只要点头,天大的事他都能替她扛起来。

“能治。”鹿笙深吸一口气,声音却有些发紧,“但我需要银针。”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银针?那不是旧社会的东西吗?”“现在谁敢用那个?不怕被当成封建迷信批斗?”“这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她转向那个穿军装的男人,目光扫过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有人说这是封建迷信,若是治不好,或是日后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我担着。但你们信我吗?”

“信!我们信!”男人想也没想就哭喊起来,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鹿笙重重地磕了个头,“同志,只要能救我爱人,您用啥都行!出了事我顶着!我是解放军,我为您作证!秀兰,你听见了吗?让这位同志救你啊!”

女人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皮艰难地掀了掀,浑浊的眼睛里映出鹿笙的影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嗯”,像是在应许。

沈砚往前站了一步,从军装口袋里掏出红皮证件,打开亮在众人面前:“阳城部队沈砚。我爱人行医救人,一切后果我承担。谁有意见,下了火车跟我回部队说。”

证件上的金色徽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冷光,刚才还窃窃私语的人瞬间闭了嘴。乘务员看了看证件,又看了看沈砚严肃的脸,咬咬牙:“同志,您尽管试!我这就去把卧铺车厢腾出来,再烧点热水!”

鹿笙转头对沈砚说:“帮我拿行李箱里的蓝布包。”

沈砚转身就走,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嘈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男人还在给女人擦脸上的冷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撑住”,鹿笙却已经冷静下来,指尖在女人的三阴交、血海、关元几个穴位上快速按压——这是爷爷教她的应急法子,能暂时止血,但要根治,必须用银针针刺,配合捻转补泻,才能把逆乱的气血导回正途。

很快,沈砚拿着个巴掌大的蓝布包回来。鹿笙接过,解开绳结的瞬间,十二根银针躺在深蓝色的绒布里,针身亮得能映出人影,针尾刻着极小的“鹿”字,是爷爷用了一辈子的老针,被他磨得光滑温润。她捏起一根银针,用随身携带的酒精棉(那是她给沈砚处理训练伤口用的),仔细消了毒,指尖触到冰凉的针身时,爷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笙笙,针要利,就得舍得磨;心要软,就得扛得住怕。”

“大家让一让,保持空气流通。”她说着,屈膝跪在铺位边。沈砚立刻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围观的人群,像在她身边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把那些好奇、怀疑、紧张的目光都挡在了外面。

鹿笙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女人脚踝的三阴交穴上,那里是妇科要穴,下针必须稳、准、狠。她深吸一口气,手腕微沉,银针“噌”地刺入,深度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寸——这是“针要利”。紧接着是血海穴,她手腕一转,银针斜刺而入,角度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针下的阻力变化。最后是关元穴,她捏着针尾轻轻捻转,动作快如闪电,却又稳如磐石,每一次捻转都带着特定的频率,仿佛能引导着流失的气血慢慢回流。

三根银针像长了眼睛似的,稳稳扎在穴位上,针身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她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周遭的嘈杂都与她无关,只有病人的气息在感知里沉浮。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洗得发白的布衫上,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针感和病人的呼吸上——这是“心要软”,软得能感知到最细微的变化,也软得能扛住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火车的哐当声都仿佛消失了,只有男人压抑的啜泣和女人粗重的喘息。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显得格外沉重。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原本汩汩流淌的血渐渐止住了,女人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她突然闷哼一声,眉头拧得更紧,却像是有了力气,腹部开始有规律地收缩。

“要生了!她要生了!”旁边一个有经验的大妈突然喊道,连忙上前帮忙,手忙脚乱地准备接生。没多久就一声孩子的啼哭。

周围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有人忍不住说:“这姑娘年纪轻轻,医术真是神了!”“刚才那血流的,我都以为没救了……”“这哪是封建迷信啊,这是真本事!”

鹿笙没有立刻拔针,又捻转了。几下针尾,感觉到针下的阻力变得柔和,才缓缓将三根银针拔出。她站起身时,腿蹲得发麻,踉跄了一下,沈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他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的粗糙蹭得她皮肤发痒,却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施针后的疲惫。

“剩下的阿姨就能处理了。”鹿笙对那个穿军装的男人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很清亮,“注意下你媳妇流血的量,如果多再去找我。到阳城后还需要去医院看下,她太虚了”

“哎!哎!谢谢同志!太谢谢您了!”男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着渐渐有了力气的妻子,又看看刚生下来、发出微弱哭声的孩子,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几张粮票,硬要塞给鹿笙:“同志,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千万别嫌弃……”

鹿笙推辞不过,沈砚便替她接了,沉声道 “照顾好你爱人孩子吧。”

回到包厢时,林晚秋看着鹿笙发白的脸,眼圈红了:“你呀,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可你那手本事,跟你爷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快又准,看着就带劲。”

鹿笙坐在铺位上,沈砚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慢慢摩挲着,帮她暖着冰凉的指尖:“手还在抖。”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鹿笙捧着水杯,指尖确实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后怕,是因为激动——刚才女人脸上泛起血色的瞬间,她分明感觉到爷爷站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笙笙,好样的,这才是我鹿鹤年的孙女。针利,是为了护着心的软;心软,才配得上这利的针。”

“沈砚,”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水光,“爷爷说得对,针要利,心要软。”

沈砚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比窗外任何星星都亮。他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动作带着难得的温柔:“嗯,他说得对。你也做得对。”

鹿笙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水杯里,漾起小小的涟漪。她把脸凑过去,重新贴在沈砚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像听着最安心的鼓点。手里的素描本被她放到一边,掌心空出来,紧紧攥住了沈砚的手。

火车依旧“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载着新生的希望,载着未说出口的承诺,也载着两颗紧紧相依的心。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可鹿笙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带着爷爷的骨气,也带着沈砚给的勇气,在这摇晃的车厢里,慢慢长成能抵御风雨的模样。她好像突然懂了,爷爷说的“好好活着”,不只是苟活,是带着他的手艺,带着他的教诲,带着这份“针利心软”的劲儿,好好地、有分量地活下去。

沈砚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在铺位上,替她盖好薄毯,然后拿起那本素描本,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苍术。

他会陪着她,护着她,等世道好了,他要亲手给她打一套新的银针,比爷爷那套更亮、更利。让她能光明正大地拿着针,救更多的人。让所有人都知道,鹿家的人,手里拿的不是什么封建迷信,是能救命的菩萨心肠——针利,是为了刺破黑暗;心软,是为了守住光明。

他的小姑娘如今也不是需要攀附大树的藤蔓了,而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根,自己的枝桠,能迎着风站得笔直。”他相信他的笙笙,以后会成为一棵参天巨树。不仅能自己挡风遮雨,还能庇护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