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火车车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鹿笙醒来时,沈砚正坐在对面手里拿着块干净的绒布,正细细擦着她那套银针。晨光从车窗斜斜地照进来,在他军绿色的肩章上跳着细碎的光,针身在他掌心反射出温润的亮,倒比昨日救人时看着柔和了许多。
“醒了?”他抬头看她,眼里带着清晨的暖意,“林教授去打热水了,我给你留了小米粥、馒头,还有点咸菜。”
鹿笙坐起身,身上盖着的他的外套滑下来,落在腿上,带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眼小桌上的搪瓷碗,粥还冒着热气,上面浮着几粒红枣。“你什么时候起的?”
“刚起没多久。”沈砚把擦好的银针仔细收进蓝布包,“赵刚媳妇那边,乘务员说娘俩都稳了,就是产妇身子虚,没奶水,孩子哭了半宿。”
鹿笙哦了一声,心里记挂着事,掀了被子就想下床。“咱们把小米和枣给他们送去”沈砚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在她胳膊上轻轻按了按:“不急,先吃饭。”
早饭吃得安静,米粥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沈砚没多话,只是在她快吃完时,把自己碗里的红枣夹给了她。鹿笙看了他一眼,他嘴角噙着点浅淡的笑意,眼神落在她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收拾好碗筷,鹿笙把小米和红枣装进布包里,沈砚自然地接过,拎在手里。“我陪你去。”
两人提着布包走到九号车厢时,产妇正靠在铺位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清亮了许多。她丈夫,那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正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手忙脚乱的样子惹得产妇轻声笑。
“同志,我们来看看你。”鹿笙把布包递过去,“这点小米和红枣,熬点粥喝,补补身子。”
男人一看见沈砚的军装,眼睛亮了亮,连忙站起身敬了个军礼:“沈团长!“是您啊!太谢谢了!”“不必多礼,你爱人怎么样?”沈砚回礼
“好多了,好多了!”赵刚脸涨得通红,说话都有些结巴,“昨天真是……真是多亏了鹿同志,不然他们娘俩……”他说着,眼圈就红了,转头拉了拉媳妇的手,“快,跟沈团长和鹿同志说谢谢。”
赵刚媳妇眼眶也红了,抱着怀里刚止住哭的孩子,声音还有些虚:“鹿妹子,大恩不言谢,我这心里……”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就掉了下来,“都怪我,执拗得很,非说想让孩子出生就能见到父亲,非要坐这趟车,路上颠簸着,差点害了孩子……”
孩子像是听懂了娘的话,小嘴一瘪,又要哭。鹿笙连忙说:“快别这么说,孩子好好的,你也没事,就是最好的。随军是好事,一家人团圆了,比什么都强。月子里可不能哭哈,伤眼睛”她看向那个小小的襁褓,“能让我抱抱孩子吗?”
“能,能!”赵刚媳妇连忙把孩子递过来。
鹿笙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小家伙比看着要轻,软软的一团,蜷在她臂弯里。她用手腕轻轻托着孩子的后颈,指尖不经意划过孩子背心时,一丝极淡的暖意顺着指腹渗了过去,悄悄抚平婴孩受的惊吓和体内的滞涩。她能感觉到孩子小小的身体里,那股因为早产和生产时的动荡而有些紊乱的气息,正随着她指尖的暖意,一点点变得平和。
不过片刻,孩子的小嘴不瘪了,眼睛也睁开了,乌溜溜的,盯着鹿笙看,小舌头还舔了舔嘴唇,竟对着她笑了一下,露出没牙的牙床。
“哎哟,笑了!”赵刚媳妇惊喜地低呼,“这孩子,刚才喂水时都哭得撕心裂肺的,在你怀里倒安生了。”
鹿笙也笑了,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孩子柔软的脸颊:“是个懂事的,知道心疼娘。”她把孩子递回去,又叮嘱,“熬粥的时候少放两颗枣,没奶水可以先喂米油,别太甜,对孩子不好。你自己也别贪多,刚生完,肠胃弱。”
“哎,记着了。”赵刚媳妇连连点头,看着鹿笙的眼神里全是感激,“等我出了月子,给你做双布鞋,我纳鞋底的手艺还行。”“那我可等着了。”鹿笙笑着应下
闲聊间才知道,赵刚是二营的副连长,也是接媳妇随军的,分到了家属院带小院的小平房。“有难处找互助组,都是随军家属,热络得很。”沈砚插了句嘴,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
赵刚连连应是,看沈砚的眼神亲近了不少。
回包厢的路上,鹿笙心里暖暖的。这趟火车,像是把不相干的人悄悄系在了一起。
林晚秋正坐在窗边看风景,见他们回来,笑着说:“刚才赵副连长跟我打听你呢,说等下了火车,非要请你和团长去国营饭店吃顿好的,说是要谢你救命之恩。”
鹿笙失笑:“他就是客气,哪能真让他破费。”
正说着,过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不是那种寻常的咳嗽,是带着哮喘特有的、像是风箱漏风似的尖锐哨音,一下比一下急,听得人心里发紧。紧接着是两个年轻人焦急的声音,此起彼伏:
“张教授!您慢点!别急着走!”
“药呢?您的药呢?快拿出来喷一下!”
“喷了……没用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夹杂在咳嗽里,气若游丝,“去……去找昨天那个……用针的姑娘……她或许能救我……”
鹿笙和沈砚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站起身。
刚走到包厢门口,就看见两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正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佝偻着身子,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脸色憋得青紫,嘴唇泛着灰,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让人牙酸的摩擦声,眼看就要喘不上气了。
“同志!是您!”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眼就认出了鹿笙,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都带着哭腔,“这是我们中科院的张教授,研究植物学的,有多年的哮喘病史,刚才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犯了,随身带的药全用上了,一点用都没有!求您救他”
被称为张教授的老人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强烈的求生欲,他看着鹿笙,艰难地、几乎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周围已经围了些人,都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的。有人认出了鹿笙,小声议论着:
“是昨天那个姑娘,医术可好了。”
“看这老爷子喘得,怪吓人的。”
“能行吗?这可是哮喘,不是小病。”
鹿笙没理会周围的议论,快步上前,蹲下身,手指飞快地搭上老人的腕脉。指尖下的脉搏细、急、乱,像受惊的兔子在乱撞,而且越来越弱。她又飞快地看了看老人的眼睑,结膜充血得厉害。
“是急性哮喘发作,痰堵气道了。”鹿笙的声音冷静得很,听不出丝毫慌乱,“必须立刻用针,通开气道,不然撑不了多久。”
“用!用什么都行!”戴眼镜的年轻人立刻应声,语气无比坚定,“您尽管动手,所有后果我们承担!我们是中科院的,有单位证明!张教授手里还有好几个重要的研究项目,国家离不开他!”
另一个年轻人也急忙补充:“对!谁要是敢说半句闲话,我们跟他理论!您是在救人!”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默认的、带着期盼的安静。甚至有人主动往后退了退,给他们腾出空间。
“沈砚,”鹿笙回头,目光清亮,“我的针。”
沈砚立刻转身回包厢,取来了那个蓝布包。他打开布包,把银针一一摆好,动作沉稳,像是在给她最坚实的支撑。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竟让人觉得,有他在,天大的事都能扛过去。
鹿笙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银针,用随身携带的酒精棉仔细消了毒。晨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的手指稳定得惊人,丝毫不见颤抖。沈砚站在她身后,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眼里的骄傲和心疼交织在一起,他知道,他媳妇在不断成长。
“得罪了。”她对张教授说了一声,然后找准他胸前的膻中穴,手腕微沉,银针“噌”地一声刺入,角度、深度分毫不差。紧接着是定喘穴、丰隆穴,她的动作又快又准,三根银针如同有了生命,稳稳地立在穴位上。
她捻动针尾的手法极为特别,时而快如闪电,带着一股穿透力;时而缓如流水,带着一种安抚的韧劲儿。指尖下的针身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引导着什么。沈砚看着她翻飞的指尖,看着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心里既骄傲又心疼,想替她擦汗,又怕打扰到她,只能站在那里,像座沉默的山,替她挡住所有可能的纷扰。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火车行驶的“哐当”声都仿佛被放大了,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紧张得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原本急促到吓人的喘息声渐渐放缓了。张教授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一个年轻人连忙递上痰盂,只见他咳出了几口黏糊糊的、带着泡沫的浓痰。
咳出痰后,老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胸口的起伏明显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一点点褪去了那种吓人的青紫,开始有了点血色。
“好了……好多了……”张教授喘着气,声音虽然还虚弱,却清晰了不少,他看着鹿笙,眼里充满了感激,“多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鹿笙这才缓缓拔出银针,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老人刚刚平复下来的气息。她站起身时,腿蹲得有些麻,踉跄了一下,沈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伸手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指尖的粗糙带着温柔的暖意。“累了吧?”他低声问,语气里的心疼藏不住。
鹿笙摇摇头,对那两个年轻人说:“到阳城后,赶紧送医院做个详细检查,最好留院观察两天。老人家这情况,不能再劳累了,也别接触刺激性的气味。”
“哎!哎!谢谢您!太谢谢您了!”两个年轻人连连道谢,又忙着问鹿笙的姓名住址,“等我们安顿下来,一定登门重谢!”
鹿笙刚想推辞,沈砚开口道:“她叫鹿笙,随我在阳城部队家属院住。道谢就不必了,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老人看着鹿笙,眼神里带着赞许和感激:“姑娘好本事……也有好心性……这世道,需要你这样的人……”
鹿笙心里一暖,眼眶有些发热。从被人质疑“封建迷信”,到如今被主动信任、被真诚感激,这短短一路的变化,让她仿佛看到了爷爷期盼的“世道好起来”的样子。
沈砚在一旁看着,眼神温柔。他走上前,很自然地替鹿笙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却让她心里一阵暖意。
周围的人也松了口气,纷纷赞叹:
“这姑娘真是好本事!”
“年纪轻轻,医术这么高明,了不起!”
“好人有好报啊,这老爷子也算遇上贵人了。”
回到包厢时,林晚秋看着鹿笙,眼里满是佩服:“笙笙,你可真厉害,现在整个火车上的人都知道,沈团长的爱人是个神医了。”
鹿笙笑了笑,心里却暖暖的。她靠在沈砚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突然觉得,未来的日子好像充满了希望。爷爷留下的不只是伤痛,还有能救人的本事,而沈砚,会一直陪着她,让她有勇气把这份本事用在该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