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冷宫那扇腐朽的木门,在王太监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被两个穿着内侍省最低等灰衣、面无表情的宦官,无声地推开。他们没有理会瘫坐在地、佝偻着背的武媚娘,也没有看一眼胡三娘那僵硬的尸体,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们径直走到武媚娘面前,其中一个声音平板无波地宣道:

“武媚娘,皇后娘娘慈悲,念你侍奉晋王殿下时日虽短,亦有微劳。冷宫苦寒,非人久居之地。特恩准你离宫,暂寄感业寺带发修行,静思己过,为徐才人诵经祈福。”

这突如其来的“恩旨”,如同惊雷,炸得武媚娘头晕目眩!离宫?感业寺?带发修行?!

巨大的震惊瞬间压过了胡三娘死状带来的恐惧!皇后……皇后为何突然放她出来?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因为晋王?或者……这又是另一场更精妙的棋局?

不容她多想,那两个宦官已不由分说地将她架起。她的身体虚弱得厉害,几乎是被半拖半拽地离开了这如同噩梦般的冷宫。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深秋凛冽的风裹挟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让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深入骨髓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宫墙和墙内投下的、如同巨兽般的阴影。枯井的恐惧,徐才人七窍流血的惨状,胡三娘死不瞑目的眼睛……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灵魂里。她出来了,却仿佛把一部分的自己,永远留在了那黑暗的深处。

感业寺,位于长安城郊外一处偏僻的山坳。香火并不旺盛,殿宇也有些陈旧,透着一股子清冷寂寥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味和山间特有的草木清气,与皇宫的脂粉香、血腥味截然不同。武媚娘被安置在一间狭小却还算干净的禅房里,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灰色缁衣,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遮掩了未愈的伤痕。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安排。

负责看管(或者说“引导”)她的,是一位法号静玄的师太。静玄师太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僧衣,面容倒是颇为和善,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人时总是笑眯眯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悲悯。然而,武媚娘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心头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那笑容……太标准了,如同庙里泥塑的菩萨,慈悲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漠然。尤其是那双含笑的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

“阿弥陀佛。”静玄师太双手合十,声音温和平缓,如同山涧清泉,“武娘子受苦了。既入佛门清净地,前尘种种,皆如梦幻泡影。放下执念,方能得大自在。” 她的话语带着禅意,目光温和地落在武媚娘苍白憔悴的脸上,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

武媚娘垂下眼帘,学着合十还礼,声音嘶哑:“谢师太收留。” 心中却警铃大作!放下执念?她的执念是血海深仇,是滔天恨意,是那口枯井的阴影,如何能放?这老尼姑……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静玄师太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疏离,依旧温和地笑着,引她熟悉寺中环境。感业寺确实清静,除了几个同样沉默寡言、面容愁苦的中年女尼,便是偶尔来上香还愿的附近村妇,香火钱都少得可怜。然而,这份表面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几日后,一辆装饰华丽、带着明显权贵家徽的青呢马车,在几名健仆的护卫下,停在了感业寺略显破败的山门前。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头上珠翠环绕、却面色憔悴、眼下乌青的中年贵妇(卢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急匆匆地下了车,直奔静玄师太的禅院而来。

“静玄师父!静玄师父救命啊!” 卢夫人一进禅房,也顾不得礼数,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静玄师太面前,未语泪先流,声音凄惶无助,“您……您可得救救我!救救我们卢家啊!”

静玄师太连忙起身,一脸悲悯地搀扶起卢夫人:“卢夫人快快请起!折煞贫尼了!有何难处,慢慢道来,佛祖慈悲,自会庇佑善信。” 她示意武媚娘去倒茶。武媚娘默默退到角落,垂手侍立,如同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字。

卢夫人被搀扶着坐下,拿着绣帕不停拭泪,声音哽咽:“是……是我家老爷!他……他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了!就是那个……那个从江南买回来的小贱婢!仗着有几分姿色,又怀了个孽种,就……就敢骑到我头上拉屎!整日里挑唆老爷,说我的不是!老爷现在……现在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了!前几日……前几日竟为了那小贱婢摔了我陪嫁的玉如意!还……还说要抬她做平妻!静玄师父!您说……这……这还有天理吗?!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要嚎啕大哭起来。

静玄师太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挂着那悲天悯人的微笑,手中缓缓捻动着佛珠。待卢夫人哭诉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阿弥陀佛。夫人莫急,莫急。气大伤身,更伤福报啊。” 她顿了顿,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卢夫人腕上一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贫尼观夫人面相,本是福泽深厚之人。奈何……府上那新进的‘贵人’,八字带煞,命格属阴,专克正室,更易招引邪祟入宅啊……”

“八字带煞?克正室?招邪祟?” 卢夫人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惧,连哭都忘了,“师……师父!您……您是说……那小贱婢……她……她是个灾星?!”

“唉,”静玄师太又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贫尼不敢妄言。只是……夫人您想想,自她入府,府上可还安宁?老爷性情是否大变?您是否夜夜惊梦,心神不宁?这……便是阴煞之气侵扰之兆啊!”

卢夫人如遭雷击!她仔细回想,那小贱婢进门后,丈夫确实对她越来越冷淡,脾气也暴躁了许多!她自己更是常常噩梦连连,梦见有黑蛇缠身!这一切……竟真是那贱婢带来的灾祸?!

“师父!师父救我!”卢夫人再次跪倒,死死抓住静玄师太的僧袍下摆,“求师父指点迷津!只要能赶走那灾星,保住我卢家安宁,信女愿倾尽所有,重塑佛身金像!”

静玄师太连忙再次搀扶她,脸上悲悯更甚:“夫人言重了。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只是……这煞星已成气候,又与夫人命格相冲,强驱恐遭反噬……” 她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才压低声音道,“贫尼倒有一法,或可化解。需夫人寻一件那‘贵人’的贴身之物,不拘发丝、指甲、或是她常用的小物件,带来寺中。贫尼以佛法加持,再辅以夫人您的诚心祷告,或可将其身上邪祟戾气,转嫁于无主之物,再行焚毁,方能保夫人与卢家平安。”

“贴身之物?!”卢夫人眼中爆发出狠毒的光芒,“有!我有!那贱婢前几日得意忘形,落下一方她绣了名字的汗巾子!被我偷偷收起来了!我明日……不!我这就让人快马回去取来!” 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脸上充满了病态的兴奋和狠厉。

静玄师太含笑点头:“夫人心诚,佛祖必佑。切记,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万不可让第三人知晓,更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否则……恐前功尽弃,反受其害啊!”

“信女明白!明白!多谢师父!多谢师父指点迷津!”卢夫人千恩万谢,留下沉甸甸一袋银钱作为香油供奉,这才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丝狠劲地离开了。

武媚娘站在角落,默默奉上清茶,低眉顺眼,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老尼姑……好生厉害!三言两语,便将卢夫人对妾室的嫉恨,引导到了“八字带煞”、“招引邪祟”的鬼神之说上!还让卢夫人心甘情愿地献上钱财和那妾室的贴身之物!这哪里是化解?分明是火上浇油,让卢夫人回去后,对那妾室更加恨之入骨,手段只怕会更加阴毒!而静玄师太,只需坐在禅房里,捻着佛珠,便轻松得了钱财,还埋下了更大的祸根!

她原以为后宫倾轧已算凶险,却不想这方外之地,人心之毒,舌上之刀,竟丝毫不逊于宫墙之内!

卢夫人刚走没多久,又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停在了寺外。这次来的是一位穿着素雅、气质温婉、却眉宇间郁结着浓重愁绪的年轻妇人(郑夫人)。她是长安城一位六品小官的正妻。

郑夫人一见到静玄师太,未语泪先落,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惶恐:“师太……求师太开解……我……我怕是活不成了……”

静玄师太依旧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温言安抚:“郑夫人莫怕,有何难处,但说无妨。佛门清净地,可容世间一切苦楚。”

郑夫人抽泣着,断断续续道:“是……是我家婆母……她……她不知听了谁的挑唆……硬说我……说我入门三年无所出……犯了七出之条……要……要逼老爷休了我……另娶她娘家侄女!可我……我身子骨一向康健……老爷也……也未曾嫌弃……这……这分明是婆母嫌弃我家门第低微……故意找茬啊!师太!我……我该怎么办?若被休弃……我……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哭得肝肠寸断。

静玄师太静静地听着,手中佛珠捻动,待郑夫人哭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唉,婆媳之道,自古便是难解的结。夫人年轻,不知其中关窍。贫尼观夫人面相,子女缘深厚,绝非无福之人。只是……”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郑夫人平坦的小腹上,“夫人可曾想过……为何迟迟未有喜讯?可是……府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有什么人……挡了您的子嗣福缘?”

“不干净的东西?挡了福缘?”郑夫人止住哭泣,惊疑不定地看着静玄师太。

“譬如,”静玄师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夫人婆母……是否常年供奉着什么……特殊的物件?或是……她娘家侄女的生辰八字……与夫人您的……相冲相克?”

郑夫人浑身一震!她猛地想起,婆母房中确实常年供着一尊据说是从娘家带来的、模样有些古怪的送子观音!而且婆母私下里没少夸她那侄女“八字旺夫益子”!

“师……师太……您……您是说……”郑夫人的声音带着颤抖。

静玄师太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贫尼不敢妄断。只是提醒夫人,事有反常必有妖。子嗣乃天定,亦受宅邸风水、亲眷命格影响。夫人若想保住姻缘,早日得嗣,或许……该从这些‘妨碍’之处……着手清除?当然,需得讲究方法,切莫操之过急,伤了和气。有时……借他人之手,或借天意之力……方为上策。”

她的话如同毒蛇的吐信,一点点将郑夫人引向了对婆母供奉之物和娘家侄女的猜忌与怨恨!暗示她“清除妨碍”,甚至“借刀杀人”!

郑夫人眼神变幻不定,从最初的绝望无助,渐渐转为一种冰冷的、带着算计的寒意。她留下了香油钱,恭敬地拜别了静玄师太,离开时,背影已不复来时的柔弱,反而多了一丝决绝的意味。

武媚娘在一旁冷眼旁观,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这老尼姑,杀人不用刀!她看似句句宽慰,实则字字诛心,专挑人心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下手,煽风点火,借刀杀人!卢夫人如此,郑夫人亦是如此!

临近黄昏,禅房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来的是一个穿着半旧绸衣、面容愁苦、眼神畏缩的中年妇人(王夫人),她是城中一个没落商贾的妻子。

王夫人一进门就哭诉:“师太……求您给我家那死鬼指条明路吧!他……他迷上了赌钱!把家底都快败光了!我说他,他就打我!再这样下去……我们娘俩……就只能去讨饭了!呜呜呜……”

静玄师太捻着佛珠,听完王夫人的哭诉,脸上依旧是那悲悯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慢悠悠地开口:“王夫人莫急。赌乃心魔,非药石可医。贫尼观你家老爷面相,本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近来是否常去城西那家新开的‘聚宝阁’?那地方……风水大凶,背阴面煞,专吸赌客阳气财运!更兼……贫尼听闻,那赌坊背后,似乎与城南的‘黑虎帮’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设局下套,专坑你夫君这等……老实人啊!”

“黑虎帮?!设局下套?!”王夫人吓得脸色煞白,“那……那可如何是好?!”

静玄师太微微一笑,循循善诱:“解铃还须系铃人。夫人与其哭闹阻拦,惹怒夫君,不如……想法子断了这祸根?譬如……想法子让那‘聚宝阁’……开不下去?或是……让那‘黑虎帮’……自顾不暇?贫尼在城南倒认识几位‘热心’的街坊……或许……能帮夫人递个话?只是……这年头,请人帮忙,总得……意思意思……” 她手指轻轻捻动,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王夫人看着静玄师太那“悲悯”笑容下的暗示,瞬间明白了!这是让她花钱买凶,去砸赌坊或者找黑虎帮的麻烦!她吓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师太!那……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静玄师太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阿弥陀佛。贫尼只是提个醒。路怎么走,全在夫人自己。是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还是……壮士断腕,搏一线生机?”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王夫人最后一点幻想。

王夫人失魂落魄地走了,留下几个可怜的铜板作为供奉。静玄师太看都没看那点钱,只对武媚娘淡淡吩咐:“收拾了吧。”

武媚娘默默上前,收拾着桌上的茶具。她低着头,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杯壁,感受着那残留的、属于不同妇人的泪水和绝望气息。她看着静玄师太那始终挂着悲悯笑容的侧脸,在昏黄的油灯下,那笑容显得如此诡异,如同庙里泥塑的恶鬼披上了菩萨的外衣。

短短一日,她见识了这老尼姑如何用三寸不烂之舌:

* 将卢夫人的嫉恨引向鬼神邪祟,怂恿其收集“灾星”贴身之物,埋下阴毒手段的种子。

* 将郑夫人的无助转化为对婆母和潜在威胁(娘家侄女)的猜忌与怨恨,暗示“清除妨碍”。

* 将王夫人的恐惧引向更暴力的解决方式(买凶),榨取其最后一点价值。

句句慈悲,字字带毒!这感业寺的禅房,哪里是什么清净地?分明是另一个披着佛衣、弥漫着人性恶臭、流淌着无形鲜血的修罗场!这老尼姑静玄,便是这修罗场中最精于算计、最擅长以他人之血染红自身佛衣的……恶鬼!

武媚娘端着茶盘,走出禅房。深秋的夜风带着山间的寒气吹拂着她单薄的缁衣。她抬起头,望向长安城方向。那里灯火璀璨,权贵云集,却也隐藏着比这尼庵更深、更血腥的漩涡。静玄师太的“巧舌”,让她看到了权力斗争的另一种形态——不见刀光剑影,却能杀人诛心,搅动风云!

她摸了摸自己左臂内侧那微小的疤痕,又想起胡三娘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力量……

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除了刀,除了巫蛊,原来……还有舌头!

这感业寺的清冷月光,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她的“修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