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的清冷日子,在静玄师太那张悲悯面具下的“舌刀”翻飞中,悄然流逝。武媚娘如同一株在阴影里悄然生长的藤蔓,沉默地观察,冷眼地学习。她模仿着静玄的语调,揣摩着那些看似宽慰、实则诛心的话语背后的逻辑。她看着一个个满怀愁苦而来的妇人,在静玄的“开解”下,或带着狠厉离去,或揣着算计回返,或留下微薄的香油钱失魂落魄。这方小小的禅房,成了她洞察人心、研磨权术的磨刀石。左臂内侧那微小的疤痕,在夜深人静抚摸时,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恐惧,更添了几分对力量的冰冷渴望。
深秋的寒意愈发浓重,山间清晨已凝结薄霜。这日清晨,武媚娘照例早起,去后山泉眼处为静玄师太汲水。冰冷的泉水刺得她手指通红麻木,单薄的缁衣难以抵御山风,每一步都带着瑟缩的寒意。当她提着沉重的水桶,沿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返回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瑟缩在寺门外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瞬间攫住了她的目光!
那身影穿着掖庭宫婢最普通的粗布棉袄,洗得发白,袖口和衣襟处打着笨拙的补丁。身形瘦小,肩膀因为寒冷而紧紧缩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不断搓着,试图汲取一丝暖意。一张圆脸上沾着旅途的尘土,嘴唇冻得青紫,唯独那双眼睛,在看到武媚娘的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惊喜与绝望委屈的光芒!
“媚……媚娘姐?!” 那身影猛地站直,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是……是你吗?媚娘姐!”
武媚娘如遭雷击,手中的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冰冷的泉水溅湿了她的鞋袜和裤脚,她却浑然不觉!她死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李圆圆!那个在掖庭初选时扶过她、在冷宫夜话时与她一同恐惧、在浆洗院里为她落泪的李圆圆!
“圆圆?!” 武媚娘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几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李圆圆冰冷僵硬的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出宫了?!” 触手所及,那双手粗糙冰冷,布满冻疮和新旧裂口,摸上去如同砂纸。
李圆圆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倾泻出来。她反手死死抓住武媚娘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泣不成声:“媚娘姐……我……我是逃出来的!我……我活不下去了啊!”
武媚娘心头一凛!逃出宫?这可是死罪!她警惕地四下张望,见周围无人,连忙拉着李圆圆躲到老槐树粗壮的树干后,压低声音急问:“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李圆圆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原来,徐才人暴毙引发的巫蛊大清洗,如同瘟疫般蔓延至掖庭。皇后铁腕之下,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无数宫人因莫须有的“嫌疑”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周嬷嬷虽然被贬去永巷刷马桶,却不知攀咬了谁,竟也成了“知情者”,被活活杖毙!李圆圆和赵花儿因与武媚娘同批入宫,又同住一屋,早已被管事嬷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清洗风暴一起,管事嬷嬷为自保(或邀功),竟诬陷她们二人曾听武媚娘“念叨过邪术”!
“花儿……花儿她胆子小……被拖去问话……才……才挨了几鞭子……就……就吓疯了!胡言乱语……最后……最后被……被当做邪祟附体……扔……扔进枯井里了!” 李圆圆说到此处,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枯井吞噬花儿的景象就在眼前,“我……我是趁着看守去喝酒……从……从狗洞里爬出来的!一路……一路讨饭……躲躲藏藏……才……才找到这里……媚娘姐……我……我真的没地方去了……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被扔进枯井!不想像花儿那样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死死抓着武媚娘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赵花儿死了……被扔进了枯井!
那个在掖庭夜话中吓得瑟瑟发抖、在浆洗院里为她落泪的怯懦女孩,最终竟以如此凄惨的方式,印证了胡三娘最恐怖的预言!
武媚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虽然她对赵花儿并无多深感情,但同为掖庭挣扎的微末之人,那女孩的悲惨结局,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着她自己曾经面临的绝境!兔死狐悲的寒意,混合着对后宫倾轧更加深刻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同时,巨大的危机感也瞬间攫住了她!李圆圆是逃犯!窝藏逃奴,还是宫中逃出的,一旦被发现,她和整个感业寺都要遭殃!静玄师太那张悲悯面具下的冷酷,她再清楚不过!
“别哭了!”武媚娘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试图压住李圆圆的恐惧,“你想把所有人都引来吗?!”
李圆圆被她严厉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抽泣,惊恐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武媚娘看着李圆圆那冻得青紫的脸、破烂的衣衫、遍布冻疮的手,还有那双如同受惊小鹿般充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厌恶?有一点,这突如其来的麻烦可能将她拖入深渊。怜悯?也有一点,毕竟曾共患难。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李圆圆是累赘,但也可能是……一枚棋子?一个见证者?一个……能让她在静玄面前增加些许分量的……投名状?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权衡利弊。抛弃李圆圆,任其自生自灭,是最安全的选择。但……万一她被抓住,供出自己曾在承香殿侍奉过晋王,甚至……万一她胡乱攀咬,扯出冷宫旧事……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将她控制在身边?至少,能看着点。而且,一个对自己感恩戴德、唯命是从的“姐妹”,在这孤寂的感业寺,或许……也有点用处?
心思电转间,武媚娘脸上严厉的神色缓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沉重和同情的哀戚。她轻轻拍着李圆圆冰冷颤抖的背,声音放柔了许多,带着哽咽:“花儿……花儿她……唉……可怜的花儿……圆圆,别怕,有我在。既然你找到了我,我就不会不管你!”
她拉着李圆圆站起身,环顾四周,低声道:“这里是感业寺,我是带发修行,寄居在此。你不能再穿这身宫装了,太扎眼。跟我来,我想办法给你弄身衣裳,再弄点吃的。” 她弯腰捡起水桶,拉着李圆圆冰凉的手,快步走向自己那间狭小的禅房。
李圆圆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紧紧跟着武媚娘,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依赖,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次,是庆幸的泪。
武媚娘翻出自己仅有的一套备用缁衣,虽然破旧,但比李圆圆身上的强。又偷偷从自己那份本就少得可怜的斋饭里省下半个冰冷的粗面窝头,倒了半碗温水。
“快换上,吃点东西暖暖身子。”武媚娘将东西塞给李圆圆,自己则警惕地守在门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李圆圆饿极了,顾不上形象,狼吞虎咽地啃着那硬邦邦的窝头,噎得直翻白眼,又猛灌了几口水。换上缁衣后,虽然依旧单薄,但总算遮掩了宫婢的身份。她看着武媚娘忙碌警惕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安全感。
“媚娘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李圆圆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但已平静了许多,“我……我以为……这世上……再没人会管我了……”
武媚娘转过身,看着她那因为饱腹和温暖而恢复了一丝血色的圆脸,还有那双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眼睛。她心中那丝冰冷的算计似乎被触动了一下,一丝真正的暖意悄然滋生。她走过去,坐在李圆圆身边,握住了她依旧冰冷的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劫后余生的唏嘘: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掖庭里,咱们三个……花儿、你、我,不就跟亲姐妹一样吗?花儿……命苦,先走了。现在,就剩下咱们俩了。” 她眼中适时地泛起一层水光,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这深宫内外,处处都是吃人的虎狼!咱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若不互相扶持、抱团取暖,只怕……只怕下一个被扔进枯井的,就是你我!”
李圆圆被她的话说得悲从中来,又想起惨死的花儿,泪水再次涌出,拼命点头:“嗯!媚娘姐!你说得对!我们……我们要互相扶持!你……你就是我的亲姐姐!”
武媚娘用力握紧她的手,眼神坚定而恳切:“圆圆,既然老天爷让我们在这感业寺重逢,就是我们的缘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在这佛门清净地,有姐姐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你饿着!有姐姐在一天,就绝不让人再欺负你!”
“媚娘姐!”李圆圆感动得无以复加,扑进武媚娘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漂泊逃难的恐惧、失去花儿的悲痛、对未来的绝望,仿佛都在这个承诺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一丝微弱的依靠。
武媚娘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受着怀中身体的颤抖和温热泪水浸湿衣襟的触感。她的眼神越过李圆圆抽泣的肩膀,望向窗外深秋清冷的夜空。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洒下清辉,将禅房外的小院照得一片银白。
“圆圆,”武媚娘轻轻推开李圆圆,拉着她站起身,走到禅房门口,指着那轮明月,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你看,今晚月色正好。不如,我们就在这月下,当着佛祖的面,结为异姓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若有违此誓……” 她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决绝,语气却异常坚定,“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好!媚娘姐!我们结拜!”李圆圆被这庄重的仪式感感染,用力抹去眼泪,眼中闪烁着激动和虔诚的光芒,“我李圆圆对月起誓,从今往后,视武媚娘为亲姐!患难与共,不离不弃!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两人就在这清冷的月辉下,对着那轮皎洁的明月,郑重地跪下,互相搀扶着,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冰冷的青石板地面透过单薄的缁衣传来刺骨的寒意,但李圆圆的心中却充满了暖意和希望。她觉得自己终于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武媚娘扶起李圆圆,替她拂去膝盖上的尘土,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好妹妹,快起来。地上凉。” 她拉着李圆圆的手,看着对方眼中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心中那丝暖意似乎又扩大了一点点。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掌控感。这朵在掖庭一同飘零的小花,如今,被她小心翼翼地,移植到了自己的身边。
“姐姐……”李圆圆依偎着她,声音充满了孺慕之情。
“嗯,妹妹。”武媚娘应着,轻轻拥着她单薄的肩膀。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感业寺寂静的院落里,也流淌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这月下结拜的誓言,如同这清冷的月辉,看似皎洁无瑕,却终究……带着深秋无法驱散的寒意。
禅房内,昏黄的油灯下,静玄师太捻动着佛珠,身影被灯光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微微晃动。她似乎并未入睡。禅房外,月下结拜的细语和誓言,清晰地传入了她耳中。她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如同月夜下悄然绽放的……黑色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