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话说那场淹没静思堂的血腥气与怨念的暴雨过后,一连数日,天倒是放晴了。日头明晃晃地悬在碧蓝如洗的天上,将巍峨的宫阙琉璃瓦晒得金光灿灿,也将前些日子冲刷入地的污秽与血腥,蒸腾起一股子若有似无、令人心头沉甸甸的燥热气息。甘露殿内,却是一片沁人的清凉。巨大的冰山置于殿角,丝丝寒气弥漫,混合着西域进贡的顶级瑞龙脑香,清冽醒神,将那暑热与殿外残留的死亡气息,都隔绝在厚重的宫门之外。

殿中央,皇后武媚娘身着明黄常服,云髻高耸,只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凤簪,通身气度雍容沉静,正执着一卷奏疏细看。她眉目低垂,神色专注,仿佛前些日子那场牵动整个后宫神经的“肃宫闱”风暴,从未发生过。只有那双凤眸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寒光,才透露出这位女主宰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

忽地,一阵环佩叮咚之声由远及近,清脆悦耳,打破了殿内的沉静。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甜腻如蜜的牡丹花香,霸道地冲散了瑞龙脑的清冽,直往人鼻子里钻。人未至,声先到,一个娇滴滴、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撒娇的女声,便如出谷黄莺般飘了进来:

“娘娘——!可闷煞莺儿了!您批了这半日的折子,也不怕熬坏了凤体?莺儿新学了一支《霓裳羽衣》的舞步,正想跳给娘娘解解闷儿呢!”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茜红色轻容纱宫装的丽人,便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带着扑面的香风,轻盈地旋进了殿内。正是新近得宠、风头正盛的才人——柳莺儿。只见她不过二八年华,生得是粉面桃腮,杏眼含春,樱桃小口一点朱红。身段窈窕玲珑,裹在那薄如蝉翼的茜红纱衣里,影影绰绰,更添几分撩人春色。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斜插几支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一步三摇,流苏轻晃,发出细碎的、勾人心魄的声响。

柳莺儿旁若无人,径直走到武媚娘御座旁,也不行礼,只伸出那双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轻轻搭在武媚娘的肩头,身子便软软地依偎过去,带着一股子甜腻的花香和年轻女子特有的温热气息。她微微嘟着嘴,杏眼水汪汪地望着武媚娘,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依恋与娇憨,仿佛一只急于讨主人欢心的波斯猫。

武媚娘并未抬头,依旧看着手中的奏疏,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哦?莺儿今日又学了新舞步?倒是勤勉。” 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她肩头被柳莺儿倚靠处,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传来,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可不是嘛!”柳莺儿见武媚娘搭话,更是来了精神,娇声软语道,“莺儿想着娘娘日理万机,最是辛苦。莺儿愚笨,不能替娘娘分忧国事,只能在旁学些个玩意儿,博娘娘一笑,也算是尽点孝心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涂着蔻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武媚娘肩上轻轻揉捏着,动作带着几分挑逗的意味。“娘娘您闻闻,莺儿身上这香,可是用清晨带着露水的牡丹花瓣,混了上好的龙涎香,细细捣了,熏了足足三日才得的呢!就为了让娘娘闻着舒心!”

那浓郁的甜香随着她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侍立在御座旁不远处的秋棠,低眉顺眼,鼻翼却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鄙夷和警惕。她刚从静思堂那腌臜地方出来不久,手上仿佛还残留着郑才人下巴冰冷的触感和那“安乐浆”的甜腥气。此刻闻着这刻意营造的甜香,只觉得心头一阵烦恶。但她面上丝毫不显,依旧恭谨地垂着手。

武媚娘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疏,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柳莺儿那张青春逼人、写满恃宠而骄的脸上。她的视线很平静,如同深潭,让柳莺儿那热烈讨好的笑容,不自觉地僵了一瞬。武媚娘伸出手指,拈起柳莺儿垂落胸前的一缕发丝,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柔滑的青丝,动作看似亲昵。

“香是好香,”武媚娘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只是……太过张扬了些。这后宫之中,当以清雅含蓄为上。莺儿,你说是也不是?”她指尖的力道微微加重,那缕发丝被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

柳莺儿吃痛,娇呼一声:“哎呀,娘娘轻些……”随即又立刻换上更加甜腻的笑容,扭动着身子撒娇,“娘娘教训的是!莺儿……莺儿只是想让娘娘高兴嘛!莺儿见识浅薄,哪里懂得什么清雅含蓄,只晓得把最好的、最香的、最美的都捧到娘娘跟前!娘娘若不喜欢这香,莺儿这就去洗掉!”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武媚娘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罢了,既已用了,便留着吧。只是日后,当知分寸。”她松开手,目光转向殿外灿烂的阳光,“这日头正好,闷在殿里也是无趣。听闻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极盛,莺儿不是要跳舞么?不如移步牡丹亭,也让本宫看看你这新学的舞步。”

柳莺儿一听,喜上眉梢,方才那一丝不安瞬间抛到九霄云外,眼中迸发出得意与兴奋的光芒:“谢娘娘恩典!莺儿这就去准备!”她欢天喜地地站起身,那茜红色的纱衣旋开如花,环佩叮咚作响,一阵风似的跑出殿去,留下一路浓郁的甜香。

待柳莺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殿内那股霸道的甜香似乎才被瑞龙脑的清冽缓缓压下去些许。武媚娘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饮,只是看着那碧绿的茶汤,若有所思。

一直沉默的秋棠,这才上前一步,动作轻巧地替武媚娘将方才被柳莺儿揉捏过的肩头衣料抚平,低声道:“娘娘,柳才人……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方才那香,熏得人头昏,奴婢瞧着,她仗着娘娘几分恩宠,行事愈发没了规矩。”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武媚娘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寒冰上掠过的一丝微光。她放下茶盏,那青玉碰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微响。

“得意忘形?”武媚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秋棠,你在这宫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当知这后宫就如同那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最艳、最招摇的那一朵,往往……”她顿了顿,凤眸微抬,目光如电般扫过秋棠低垂的脸,“……也最容易招来狂风骤雨,或是……被掐断,插在瓶里,供人玩赏几日罢了。”

秋棠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她想起静思堂里郑才人那双凸出的、怨毒的眼睛,又想起柳莺儿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明媚张扬的脸。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她立刻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娘娘圣明!是奴婢愚钝,见识浅薄了。娘娘洞若观火,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尽在掌握?”武媚娘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暖意,反而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这人心啊,最是难测。本宫不过……是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雀儿,一片看似无垠的天空罢了。飞得越高,看得越远,才会……摔得越狠。”她站起身,明黄的衣袂拂过光洁的地面,“更衣,摆驾牡丹亭。本宫倒要看看,这朵新开的‘牡丹’,能舞出几分颜色来。”

“是!”秋棠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侍奉武媚娘更衣。她低垂的眼帘下,心绪如潮翻涌。皇后娘娘的话,如同重锤敲在她心上。柳莺儿的得宠,原来不过是娘娘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一场精心安排的“捧杀”!那看似纵容的恩宠背后,是冰冷刺骨的算计和随时可以翻覆的杀机。秋棠只觉得后背的衣衫似乎都被冷汗浸湿了,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她越发深刻地体会到,在这位女主子面前,任何一丝一毫的轻狂、得意,都是自取灭亡!自己更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御花园内,果然姹紫嫣红开遍。尤其是那牡丹圃,各色珍品争奇斗艳,姚黄魏紫,玉楼春醉,富贵风流,灼灼其华。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花瓣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花香,几乎要将人熏醉。

牡丹亭中,早已铺陈好了锦垫软席。柳莺儿已然换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的舞衣——月白色银线绣缠枝莲纹的广袖流仙裙,腰间束着金丝攒珠的宽带,更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她薄施脂粉,眉心贴了金箔剪成的花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如同花中精魄,光彩照人。

见武媚娘凤驾到来,柳莺儿立刻迎上前,盈盈下拜,声音娇媚入骨:“莺儿恭迎娘娘凤驾!愿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姿态倒是比在甘露殿里规矩了些,但那眼角眉梢的得意与炫耀,却是藏也藏不住。她有意无意地瞥向侍立在武媚娘身侧、衣着明显朴素许多的秋棠,眼神里带着一丝轻蔑和挑衅。

武媚娘端坐亭中主位,微微颔首:“起来吧。开始吧,让本宫瞧瞧你的新舞。”

丝竹声起,悠扬婉转。柳莺儿长袖一甩,便如一朵流云,在花团锦簇的牡丹丛中翩然起舞。她身段柔若无骨,旋转腾挪间,裙裾飞扬,带起阵阵香风。那舞姿确是曼妙,尤其模仿霓裳羽衣的飞天之态,颇有几分神韵。阳光下,她皓腕上的金钏玉镯叮当作响,与环佩之声相和,更添几分迷离梦幻。她舞得投入,眼神顾盼生辉,时而含情脉脉地投向亭中的武媚娘,时而又带着少女的娇羞望向虚空,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她的舞台,她便是那唯一的主角。

周围的宫娥太监们,看得目眩神迷,不时发出低低的赞叹声。柳莺儿耳中听着这些赞美,舞得越发卖力,腰肢扭动如风摆柳,旋转得几乎要飞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得意,仿佛所有的恩宠、所有的目光都理所应当地汇聚在她一人身上。

秋棠垂手侍立在武媚娘身侧,目光看似落在舞动的柳莺儿身上,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主子的神情。只见武媚娘斜倚在软榻上,一手支颐,另一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光滑的紫檀扶手。她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玩味,如同在看一件精美的、会动的玩物。那目光,让秋棠心底的寒意更甚。

一曲舞罢,柳莺儿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回旋收势,微微喘息着,香汗淋漓,额角几缕青丝贴在粉颊上,更添几分妩媚。她眼波流转,带着期待和邀功的神情望向武媚娘。

“好!”武媚娘抚掌轻笑,声音带着赞许,“莺儿这舞,果然精进了不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当得起‘霓裳’二字了。”

柳莺儿大喜过望,莲步轻移,再次走到武媚娘座前,娇声道:“娘娘谬赞了!莺儿这点微末伎俩,全赖娘娘福泽庇佑,才敢在娘娘面前献丑。” 她说着,目光又瞟向秋棠,带着炫耀,“秋棠姐姐,你说莺儿这舞跳得可还入眼?”

秋棠心头一紧,面上却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那笑容热络得如同三月里的暖阳,将眼底深处的那一丝鄙夷和寒意彻底掩盖:“哎哟,柳才人这话可折煞奴婢了!奴婢哪里懂什么舞?只觉得才人方才这一舞,真真是仙子下凡一般!这满园的牡丹,在才人面前都失了颜色呢!难怪娘娘如此喜爱才人,当真是……举世无双!” 她的话音又甜又糯,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与奉承,听得柳莺儿心花怒放,眉开眼笑。

“秋棠姐姐真会说话!”柳莺儿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姿态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武媚娘看着眼前这一幕,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忽然招了招手,侍立一旁的大宦官高延福立刻躬身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覆盖着明黄色的锦缎。

“莺儿今日舞得好,本宫心甚慰。”武媚娘的声音温和,带着嘉许,“赏你一件小玩意儿,拿着玩吧。”

高延福掀开锦缎。托盘上赫然躺着一只赤金打造的项圈!那项圈做工极其精巧,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盘绕出繁复的缠枝莲纹,每一处转折都镶嵌着米粒大小、却光华璀璨的碎宝石。项圈正中,镶嵌着一颗足有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浑圆无瑕的东珠,温润的珠光在阳光下流淌,几乎要灼伤人眼。更引人注目的是,项圈上还缀着三只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金铃铛,随着托盘的移动,发出极其细微、却又清脆无比的“叮铃”声。

“呀——!”柳莺儿发出一声惊喜至极的尖叫,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死死盯住那光华夺目的项圈,几乎要放出光来。她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脸颊飞起兴奋的红晕,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这赏赐,太贵重了!这东珠,这金工,这铃铛……无一不是稀世珍品!更重要的是,这是皇后娘娘当众赏赐的!这份荣宠,足以让她在后宫横着走了!

“奴婢谢娘娘天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柳莺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然后才颤抖着伸出双手,无比珍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项圈。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掌心,那璀璨的珠光和宝石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酸,心头却是滚烫一片,充满了极致的狂喜和虚荣满足!

“起来吧。”武媚娘含笑看着她那毫不掩饰的狂喜模样,“喜欢就戴上试试,让本宫瞧瞧合不合身。”

“是!娘娘!”柳莺儿立刻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将那赤金项圈戴在自己纤细雪白的脖颈上。项圈冰凉沉重的触感贴合着肌肤,东珠正好垂在锁骨中央,光华流转。那三只小金铃,随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晃动的身体,发出细碎悦耳的“叮铃、叮铃”声响。

她昂着头,挺着胸,如同一位加冕的女王,在亭中缓缓转了一圈,向众人展示着脖颈上这无上的荣光。阳光洒在她身上,那项圈的金光、珠光、宝石光,与她年轻娇艳的脸庞交相辉映,炫目得让人几乎无法直视。周围的宫人太监们,无不投来艳羡、敬畏、甚至带着一丝畏惧的目光。柳莺儿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仿佛已经站在了云端。她看向武媚娘的眼神,充满了孺慕、感激和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

“好,很衬莺儿。”武媚娘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那华光四射的项圈上停留了片刻,又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柳莺儿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纤细脆弱的脖颈。那眼神,幽深难测。

秋棠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项圈的金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悦耳的铃铛声,听在她耳中,却如同招魂的魔音。她看着柳莺儿那得意忘形、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模样,心头涌起的不是嫉妒,而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悲哀和恐惧。她想起了郑才人临死前凸出的眼球,想起了皇后娘娘那句“飞得越高,摔得越狠”的冰冷话语。眼前这炫目的荣宠,这清脆的铃音,分明就是一道华丽冰冷的枷锁,一个昭示着“猎物”身份的标记!柳莺儿越是得意,越是张扬,脖子上的那道枷锁,就勒得越紧!而她秋棠,就在这咫尺之间,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无知无觉地踏入了那精心编织的、铺满鲜花的陷阱。

秋棠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腾的情绪。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温顺、带着恰到好处惊叹的笑容,对着兀自沉浸在狂喜中的柳莺儿,用那甜糯的声音赞叹道:

“哎呀呀,柳才人戴上这项圈,当真是……贵气逼人,艳冠群芳!这满园的牡丹,在才人面前,真真是……黯然失色了呢!” 她的语气真诚无比,仿佛发自肺腑。

柳莺儿听了,更是心花怒放,咯咯娇笑起来,那脖颈上的金铃随着她的笑声叮铃作响,清脆悦耳,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久久回荡。阳光炽烈,照得那赤金项圈与硕大的东珠,发出令人心悸的、冰冷刺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