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夜晚漫长而冰冷,老妇人胡三娘那如同鬼魅诅咒般的“夜话”,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每个新晋宫婢的心头。赵花儿惊吓过度,后半夜发起了高烧,蜷缩在冰冷的炕角,烧得迷迷糊糊,嘴里不时发出惊恐的呓语:“井……别推我……娘……救我……” 李圆圆守在她身边,用冷水浸湿了破布巾子,一遍遍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自己也是熬得双眼通红,疲惫不堪。
武媚娘则几乎一夜未眠。她靠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闭着眼,胡三娘描述的恐怖场景——枯井、人彘、七窍流血的孩子、醉骨的惨叫——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疯狂轮转,混合着白天验身时的冰冷触感和紫宸殿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口。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土而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胡三娘说得对,这深宫,活着就是罪过!仁慈是假象!想活下去,想活得像个人,而不是随时可能被填井的枯骨,就必须……做点什么!
天蒙蒙亮,掖庭的死寂被一阵尖利的哨声和粗暴的拍门声打破。
“都起来!死猪猡!等着太阳晒屁股吗?” 是周嬷嬷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倒恭桶!刷净!误了时辰,看老身怎么收拾你们!”
新的一天,在屈辱和劳役中开始了。倒恭桶、刷洗那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在冰冷刺骨的水里清洗堆积如山的宫人衣物……这些粗活重活,伴随着周嬷嬷和几个管事姑姑的呵斥、鞭打(稍慢一点,藤条就毫不留情地抽在背上),将女孩们残存的那点尊严彻底碾碎。花儿病恹恹地被拖起来干活,动作迟缓,立刻招来一顿抽打和辱骂。李圆圆想帮她,也被连带呵斥。
武媚娘沉默地干着活。冰冷的井水冻得她手指通红肿胀,几乎失去知觉。粗糙的皂角磨破了娇嫩的掌心,混合着昨天掐破的伤口,钻心地疼。沉重的木桶压得她肩膀酸痛。周嬷嬷那刻薄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时不时扫过她,带着明显的恶意和试探。武媚娘始终低着头,咬着牙,将所有屈辱、愤怒和那点冰冷的决心,都死死压在心底,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她知道,此刻的隐忍,是唯一的生路。
日子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劳役和无处不在的恐惧中熬着。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掖庭沉闷压抑的气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口谕打破。
一个穿着体面青色宦官服、面皮白净、眼神却带着几分倨傲的小太监,在周嬷嬷谄媚的陪同下,出现在她们劳作的浆洗院门口。小太监捏着鼻子,嫌弃地扫了一眼满院的脏污和埋头苦干的宫婢们,尖着嗓子道:“传皇后娘娘口谕:今日御花园春光正好,娘娘凤心大悦,特召掖庭新晋宫婢中,模样周正、手脚伶俐者十人,前往御花园侍奉‘赏春宴’。尔等速速挑选,不得有误!”
这道口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浆洗院掀起了波澜!所有女孩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御花园?侍奉赏春宴?这意味着能离开这肮脏恶臭的掖庭!能见到传说中的御花园!甚至……有可能见到皇后娘娘,乃至……皇帝陛下?!巨大的惊喜和强烈的渴望瞬间冲淡了连日来的恐惧和疲惫。
周嬷嬷三角眼滴溜溜一转,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公公放心!老身这就挑,保管挑最伶俐、最体面的!” 她挺直腰板,目光如同挑选货物般扫过一张张因为劳役和惊恐而显得憔悴的脸庞。
“你!你!还有你!”周嬷嬷的手指快速点着,被她点到的女孩无不露出狂喜之色,激动得浑身发抖。李圆圆也被点到了,她惊喜地看向旁边还在发着低烧、脸色苍白的花儿,又担忧地看向武媚娘。武媚娘依旧低着头,用力搓洗着一件宫装,仿佛没听到这消息。周嬷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丝恶意的冷笑,直接跳了过去。
“周嬷嬷……”李圆圆忍不住小声开口,想为武媚娘和花儿求情。
“闭嘴!轮得到你说话?”周嬷嬷厉声打断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武媚娘,“有些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是老老实实在这儿刷马桶吧!省得出去冲撞了贵人,连累大家掉脑袋!”
武媚娘搓洗衣服的手猛地一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羞辱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脊背上。但她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死死咬住了下唇。
名单很快确定。被选中的十个女孩,如同即将飞上枝头的麻雀,兴奋又紧张地被周嬷嬷带下去梳洗换衣。剩下的,包括武媚娘和病弱的花儿,继续留在冰冷的浆洗水里,绝望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
花儿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媚娘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又是我们……” 她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武媚娘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直直地看向浆洗院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春光和希望的破旧木门!凭什么?凭什么她只能在这里刷马桶、倒恭桶?凭什么连一个见天日、靠近权力的机会都要被周嬷嬷这等人恶意剥夺?胡三娘那夜的话再次在她耳边炸响:“爬得越高,跌得越惨!死得越惨!” 可是……不爬,难道就甘心在这暗无天日的掖庭里,像蝼蚁一样被碾死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冲动攫住了她!不!她不甘心!她要出去!她要去看看那御花园!她要去看看那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贵人!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哪怕……粉身碎骨!
机会……机会是自己争来的!
武媚娘的目光迅速扫过浆洗院。一个被选中女孩换下的、尚算干净的粗布宫装,因为走得匆忙,随意搭在旁边的木盆上。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花儿,”武媚娘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你在这里,帮我看着点,有人来就说我去茅房了。” 不等花儿反应过来,武媚娘猛地站起身,借着晾晒衣物的高大木架遮挡,如同敏捷的狸猫般,一把抓起那件宫装,闪身躲进了旁边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
“媚娘姐……”花儿惊得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
武媚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飞快地脱掉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污渍、散发着馊味的旧宫装,换上那件干净的。衣服有些不合身,略大,但她顾不上了。她用手蘸了点冰冷的浆洗水,胡乱抹了把脸,将散乱的鬓发匆匆拢了拢,勉强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没有镜子,她只能凭着感觉,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看准一个送干净衣物出去的宫女刚打开院门的空档,低着头,混在几个同样端着浆洗好的衣物往外走的宫女身后,脚步飞快却尽量自然地溜出了浆洗院!
冰冷的风瞬间包裹了她,但这风里,似乎带着御花园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自由的气息!权力的气息!武媚娘的心脏狂跳不止,手心全是冷汗,后背更是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知道,一旦被发现,冒充宫婢、擅离职守、私闯御花园……哪一条都足够她被周嬷嬷扔进那口枯井!但此刻,巨大的风险反而刺激得她头脑异常清醒,感官也敏锐到了极致!她低着头,学着其他宫女的姿态,沿着记忆中模糊的宫道方向,快步走去。
越靠近御花园,空气中那股清甜的花香便越是馥郁。丝竹管弦之声也隐隐传来,夹杂着女子娇柔的谈笑声。宫道也变得整洁起来,来往的宫女太监衣着也更光鲜。武媚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周围。
终于,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御花园!真正的皇家园林!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异草、古木怪石之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盛开的牡丹、芍药、海棠,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在春日暖阳下散发着醉人的芬芳。穿着各色华丽宫装的妃嫔、命妇们,三三两两,或凭栏赏花,或临水观鱼,或掩唇轻笑,环佩叮咚,衣香鬓影。远处水榭里,更有乐师奏着悠扬的乐曲,舞姬翩跹起舞,如同人间仙境!
这极致的奢华与美丽,与掖庭的肮脏破败,形成了天壤之别!巨大的反差冲击着武媚娘的感官,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她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自由的空气,目光却如同猎鹰般,迅速锁定了宴会的核心区域——一座临湖的、最为华美的敞轩。
敞轩内,主位上端坐着一个身影。明黄色的凤袍,即使在满园春色中也最为耀眼夺目!是皇后!武则天!她似乎心情极好,正侧首与旁边一位穿着亲王服饰、面容俊朗、气质温润的年轻男子说着什么。那男子……武媚娘的心猛地一跳!是晋王李治!当今太子(李忠)的弟弟,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之一!他神态恭谨,带着温和的笑意回应着皇后。皇后身边,还坐着几位盛装华服、气质雍容的妃嫔,个个笑语晏晏。
而被选中的那十个掖庭宫婢,此刻正低眉顺眼地侍立在敞轩外围,小心翼翼地捧着果盘、酒壶,连大气都不敢喘。李圆圆也在其中,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微微抬眼,目光扫过远处花丛,当看到那个穿着不合身宫装、低着头却依旧掩不住熟悉轮廓的身影时,李圆圆惊得差点打翻手中的果盘!她慌忙低下头,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武媚娘迅速低下头,将自己隐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花后。她知道自己不能久留,更不能靠近敞轩。她的目标不是此刻暴露,而是……观察!感受!她要记住这一切!记住这权力的中心是如何运作的!记住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敞轩内,一位穿着藕荷色宫装、容貌娇艳、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的年轻妃子(徐才人),许是饮了些酒,娇笑着站起身,想去摘取亭外一支开得最高的垂丝海棠。她身边的宫女连忙上前,却够不着。徐才人娇嗔地跺了跺脚:“没用的东西!”
就在此时,离那海棠树不远的花丛后,一个身影动了。武媚娘几乎是本能地,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她动作轻盈敏捷,借着花丛的掩护,几步就绕到了那株海棠树下,看准位置,踮起脚尖,伸长手臂,精准地折下了那支开得最盛、姿态最美的海棠花枝!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捧着那支沾着露水、娇艳欲滴的海棠,低着头,碎步快走到徐才人面前,屈膝跪下,双手将花枝高高捧起,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脆:“请才人娘娘赏花。”
这一下,不仅徐才人愣住了,连敞轩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谁也没注意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宫女是哪里来的!周嬷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个跪在地上的身影——是武媚娘!那个她故意留下的贱婢!她怎么敢?!
徐才人看着眼前跪着的宫女,虽然低着头,但身段窈窕,露出的脖颈纤细白皙,捧着花枝的手指虽然红肿粗糙,却显得格外用力和……有韧性。那支海棠,确实是她想要的那支。
“哟,手脚倒是麻利。”徐才人娇笑一声,伸手接过花枝,放在鼻端嗅了嗅,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武媚娘,“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武媚娘的心跳如擂鼓!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她没有刻意做出媚态,只是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清澈、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因紧张和劳作而生的天然红晕。她的脸算不上绝色,但眉宇间那股子不同于寻常宫女的沉静和一丝掩藏得很好的倔强,在满园庸脂俗粉中,反而有种别样的清冽。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同幽深的潭水,此刻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意和仰望,望向徐才人,也……不着痕迹地扫过敞轩主位上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和旁边温润如玉的晋王李治。
皇后武则天的目光,也淡淡地扫了过来。她的眼神深邃难测,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喜怒。但在武媚娘抬起头的那一刹那,那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晋王李治的目光也落在了武媚娘身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宫女,动作麻利,身姿挺拔,尤其是抬起头时那双清亮又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睛,在满园俯首帖耳的宫人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兴味。
“模样倒还周正。”徐才人随意评价了一句,显然没太放在心上,拿着花枝转身回座了。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个小插曲,一个还算顺手的奴才而已。
“谢才人娘娘。”武媚娘再次深深低下头,声音依旧平稳。她知道自己过关了!至少暂时安全了!巨大的庆幸和一丝成功的窃喜,如同电流般窜过她的四肢百骸!但同时,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敞轩主位上那两道投来的、无形的目光——一道冰冷审视,一道带着探究兴味。那目光,比周嬷嬷的藤条更让她心惊肉跳!她知道,自己这只小小的飞蛾,已经扑入了权力烛火的边缘!
“还不快滚下去!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周嬷嬷终于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冲到武媚娘身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道,同时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宦官赶紧把她拖走。
武媚娘顺从地被两个宦官架起胳膊,低着头,顺从地被拖离了这片繁花似锦、却又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在转身被拖走的最后一刹那,她用尽全身力气,再次飞快地、极其隐晦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钩子,精准地投向敞轩主位!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有怯意,不再有伪装!那双幽深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的火焰!那是对权力的赤裸裸的觊觎!如同暗夜中盯上猎物的猛兽!那目光,短暂却极其锐利地,与皇后武则天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武则天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与身边的晋王李治闲谈,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的对视从未发生。
武媚娘被粗暴地拖回了掖庭浆洗院,如同扔破麻袋一样摔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周嬷嬷的藤条如同暴雨般落下,伴随着恶毒的咒骂:“贱蹄子!反了你了!敢私自跑出去!还敢在贵人面前现眼!看老身不打死你!”
藤条抽打在背上、手臂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蔓延开来。武媚娘蜷缩着身体,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的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嘴角却在不为人知的角度,勾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血腥味的弧度!
痛吗?很痛!但值得!
她看到了御花园!她看到了皇后!她看到了晋王!
更重要的是……她看到了皇后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澜!
她这只小小的飞蛾,已经用一次胆大包天的试探,在权力的烛火上,燎下了自己第一道微弱的印记!哪怕这印记,是用鲜血和疼痛换来的!
周嬷嬷打累了,气喘吁吁地扔下藤条,指着武媚娘,对周围噤若寒蝉的宫婢吼道:“给老身好好看着她!罚跪!跪到明天天亮!不许给她饭吃!不许给她水喝!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李圆圆和赵花儿扑过来,哭着想把武媚娘扶起来。
“别动!”武媚娘嘶哑着声音阻止她们,忍着剧痛,挣扎着自己跪直了身体。她的背挺得笔直,尽管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望向浆洗院那方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沾着尘土和汗渍,还有被藤条抽破的血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铁,闪烁着不屈的、甚至带着一丝疯狂野望的光芒!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感受着背上的剧痛和腹中的饥饿。但她的心,却如同御花园中那支被她亲手折下的海棠,在经历了暴风雨后,非但没有凋零,反而在心底最深处,悄然孕育出一个更加大胆、更加炽热的——攀附权力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