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甘露殿里的烛火通明,照不透掖庭深处的幽暗。高延福放出的“风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并未激起滔天巨浪,却让某些角落里的人心,泛起了层层涟漪,搅得人寝食难安。

白日里,柳莺儿依旧戴着那赤金东珠项圈,金铃叮当,穿梭于宫苑之间,享受着众人或艳羡、或敬畏、或带着复杂探究的目光。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张扬,如同御花园里开得最盛的牡丹,仿佛全然不知风雨欲来。然而,细心之人不难发现,她身边侍奉的宫女太监,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闪烁和小心翼翼,脚步也轻快不起来。

夜色,再次成为阴谋最好的掩护。在远离中轴线、靠近冷宫一带,有一处名为“撷芳斋”的僻静宫苑。此处位置偏僻,陈设也显陈旧,住着几位早已失宠、默默无闻的低阶妃嫔。平日里门庭冷落,少有人至,此刻,却有一盏昏黄的灯火,在正殿西暖阁的窗纸上摇曳。

暖阁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檀香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两个人影,隔着一张紫漆斑驳的圆桌,相对而坐。主位上的是一位年约三旬的宫装妇人,面容依稀可见昔日清丽,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怨怼,正是此间主人,曾短暂得宠于先帝、后被遗忘多年的李美人。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宫装,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与对面之人华贵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

坐在她对面的,却是一位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中年宦官。他身着深紫色云雁纹锦袍,腰束玉带,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不大,却精光内蕴,透着世故与精明。此人正是内侍省少监,王德全,亦是先帝朝旧人,在宫中根基颇深,人脉甚广。

桌上只放着一壶温酒,两碟简单的干果点心。王德全慢条斯理地拈起一颗盐渍梅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着,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美味。李美人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神不时瞟向紧闭的房门和那唯一透光的窗户。

“王公公,”李美人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焦虑开口,“您……您今日冒险前来,可是……可是掖庭那边,真有什么动静了?那风声……是真的?”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恐惧。

王德全咽下口中的梅子,又端起面前温热的酒盅,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李美人。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使得他那张看似和气的脸,平添了几分诡谲。

“美人稍安勿躁。”王德全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平稳腔调,却像浸了油的丝绸,滑腻腻的,“风声嘛……自然是有的。无风不起浪。掖庭那边,确实在查些东西,似乎……与那位新近风头正劲的柳才人,有些牵扯。”

李美人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绞着衣角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声音带着颤:“真……真的牵扯到她了?那……那东西……那金锁……”她似乎不敢说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王德全放下酒盅,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住李美人:“美人说的‘东西’,可是指……一枚刻着‘柳’字印记的赤金长命锁?”

李美人浑身一颤,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低下头,不敢与王德全对视,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看来……美人对此物,并非全然不知情啊。”王德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那枚金锁,可是皇后娘娘新近赏赐给柳才人的玩意儿?怎地……会流落到宫外,还被掖庭的人当作‘赃物’给翻出来了?啧啧啧……这要是坐实了‘私通外臣’、‘传递禁物’的罪名,柳才人那细皮嫩肉的脖子,怕是要尝尝掖庭令新磨的刀锋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天气,却字字如刀,剐在李美人心头。

“不!不是我!”李美人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急于撇清的慌乱,“公公明鉴!那……那金锁……我只是……只是见过!是……是柳莺儿那小贱人自己得意忘形,前些日子在御花园炫耀时,不慎遗落!被……被负责洒扫的小顺子捡到了!他……他是我同乡,偷偷告诉了我……我……我一时糊涂,想着……想着她柳莺儿仗着几分姿色,媚惑主上,把我们这些旧人都踩在脚下……我……我气不过!才……才……”

“才让小顺子,把那金锁……‘送’了出去?”王德全接口道,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讥诮的弧度,“‘送’给了谁?美人可别说……是‘送’给了你宫外的娘家兄弟?”

李美人嘴唇哆嗦着,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是……是……我……我让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拿着金锁,去找……去找了那个……那个在吏部当差的赵主事……他……他以前受过我家一点恩惠……我……我只是想……想借那赵主事的口,给……给柳莺儿那贱人泼点脏水,让她在娘娘面前失宠……我……我万万没想害她性命啊!更……更没想牵扯到‘私通外臣’这等杀头的大罪!”她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带着哭腔,充满了懊悔和后怕。

“泼点脏水?”王德全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昏昧的暖阁里格外刺耳,“美人啊美人,你在这宫里也待了十几年了,怎么还如此天真?这后宫是什么地方?是泼脏水的地方吗?这是要人命的地方!你这一盆‘脏水’泼出去,岂止是脏水?那是滚烫的油!是砒霜!沾上一点,便是万劫不复!那赵主事是什么东西?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他得了这烫手的金锁,岂有不拿去邀功请赏、攀附高枝的道理?只怕转头就呈给了他的顶头上司,一层层……最后落到了不该落的人手里!这才被当成了‘铁证’!”

李美人听得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娘娘……娘娘一定会查到我头上的……我……我死定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冰冷,仿佛已经看到了掖庭的刑具和冰冷的鸩酒。

“死定了?”王德全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随即又换上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那倒也……未必。”

李美人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到桌前,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声音嘶哑急切:“公公!王公公!救我!求您救救我!念在……念在先帝在时,您也曾……也曾照拂过我的份上!只要您能救我这一次,我……我李若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

王德全慢悠悠地又呷了一口酒,任由李美人那绝望而哀求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脸上。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

“救你?”王德全放下酒盅,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美人,不是咱家不想救你。只是……你捅的这个娄子,太大!沾上了‘谋害宫妃’、‘构陷主上’的边儿,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咱家……也担不起啊!”

李美人眼中的光瞬间熄灭,身体摇摇欲坠。

“不过……”王德全话锋一转,眼中精光闪烁,“天无绝人之路。眼下……倒是有个机会,或许能让你……将功折罪,甚至……因祸得福!”

“机会?什么机会?”李美人急切地问,如同溺水之人。

王德全的目光扫过紧闭的门窗,确保无人偷听,这才用几乎耳语般的声音说道:“美人可知,皇后娘娘为何收到那金锁‘铁证’,却迟迟没有发作柳莺儿?反而……还要在麟德殿再设小宴,让她继续风光?”

李美人茫然地摇头。

“因为……”王德全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阴冷,“皇后娘娘,根本不信柳莺儿有那个胆子私通外臣!她更不信……这事是你李美人一个人能谋划出来的!她是在……钓鱼!用柳莺儿当饵,钓那藏在更深处的……大鱼!”

李美人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娘娘……她……她怀疑谁?”李美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怀疑谁?”王德全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这后宫里头,谁最不愿看到柳莺儿得宠?谁……又最不愿看到皇后娘娘坐稳这后宫之主的位置,甚至……更进一步?”

李美人瞳孔骤缩,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明白了!皇后娘娘真正要钓的鱼……是那些可能威胁到她地位的人!是那些……对东宫之位,对那至尊之位,还存有心思的人!

“您……您是说……”李美人声音细若蚊呐,充满了恐惧。

“嘘——”王德全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闪烁着狂热而危险的光芒,“天机不可泄露。美人只需知道,皇后娘娘此举,给了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机会?”李美人依旧茫然恐惧。

“对!机会!”王德全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皇后娘娘想钓鱼,我们就帮她……把水搅得更浑!把鱼……引到她想钓的地方去!甚至……引到更大的鱼那里去!”

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李美人惨白的脸,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针:

“柳莺儿,必须死!而且要死得……恰到好处!死得……让皇后娘娘‘满意’!更要死得……让那幕后真正的大鱼,坐立不安,甚至……自乱阵脚!”

李美人听得浑身冰凉,牙齿咯咯打颤:“怎……怎么死?我……我能做什么?”

“美人要做的,很简单。”王德全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冷光,“第一,咬死!无论谁问起,那金锁就是柳莺儿自己遗落,被小顺子捡到,你只是……一时糊涂,想给她个教训,才让你兄弟拿去吓唬吓唬那赵主事!你绝不知情后面的事!更不知那赵主事会拿去邀功!把所有的‘罪过’,都推给小顺子和那个赵主事!他们是下人,是外人,死了……也就死了!”

李美人下意识地点头,如同提线木偶。

“第二,”王德全的声音更冷,“麟德殿那场宴,是柳莺儿的催命符,也是我们的登天梯!你要想办法……让柳莺儿在宴上,当众出个‘意外’!一个让她……再也无法翻身、甚至当场毙命的‘意外’!比如……她的舞衣突然崩裂,当众出丑?或者……她献给娘娘的酒食里,莫名其妙多了点‘不该有’的东西?再或者……她那引以为傲的脖颈上,那串叮当作响的金铃铛,突然……勒断了她的脖子?”王德全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奋,如同在欣赏即将上演的好戏。

李美人听得毛骨悚然,身体抖如筛糠:“我……我如何能做到?麟德殿守卫森严,我……我连靠近都难!”

“你当然做不到。”王德全嗤笑一声,“但有人能做到!比如……她身边那个叫春桃的丫头?咱家听说,那丫头的老娘病得快死了,急等着钱救命呢……美人你手里,不是还有几件压箱底的首饰么?比如……那支先帝赏的赤金点翠凤头钗?够不够买她一条命?够不够买她……在柳莺儿的舞衣丝带上,动那么一点点……手脚?”

李美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她知道,自己已彻底落入这深渊,再无回头路。眼前这个看似和气的王公公,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他不仅要柳莺儿的命,更要利用她李若云的手,去点燃更大的风暴!而她,为了活命,只能成为这恶鬼手中的刀!

“怎么?美人……舍不得那支钗?”王德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和威胁,“还是说……美人想亲自去掖庭的刑房里,尝尝那‘梳洗’的滋味?想想你宫外的老父老母,还有你那年幼的侄儿……”

“不!不要!”李美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惊醒,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疯狂,“我……我做!那支钗……我给!只求公公……保我性命!保我家人性命!”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就对了。”王德全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恶鬼画皮,“识时务者,方为俊杰。美人放心,只要事成,咱家保你平安无事,甚至……那柳莺儿空出来的位置,未必不能……由美人顶上,重沐天恩呢?”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毫无褶皱的锦袍,又恢复了那副内侍省少监的雍容气度,仿佛刚才那番毒计密谋从未发生过。

“麟德殿小宴就在后日。美人,好生准备吧。那支钗……明日午时前,会有人来取。”王德全说完,不再看瘫软如泥的李美人一眼,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暖阁的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暖阁内,只剩下李美人一人,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桌上那盏孤灯,灯芯“啪”地爆出一个灯花,光线猛地一跳,映得她惨白扭曲的脸上,那绝望、恐惧、疯狂交织的神情,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她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仿佛看到了麟德殿上即将燃起的、吞噬一切的业火。那支象征着昔日荣宠、被她珍藏多年的赤金点翠凤头钗,此刻在她心中,已然变成了索命的符咒。

窗外,夜风呜咽着刮过冷宫破败的屋檐,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撷芳斋,这深宫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已然成了酝酿一场更大风暴的漩涡中心。那“画堂私语”中谋定的,已不仅仅是一个才人的性命,更是直指那后宫乃至朝堂之上,最不可触碰的禁忌——废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