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承香殿的椒房春暖,如同最甜美的幻梦。武媚娘背上的鞭伤在太医的精心诊治下渐渐结痂愈合,每日有温热的汤药和精致的饮食滋养,苍白的脸颊也透出了健康的红晕。张德全亲自去尚服局挑来的几套宫装,虽非顶级的绫罗绸缎,但料子细腻柔软,颜色清雅,衬得她身段愈发窈窕,眉宇间那股子沉静中带着韧劲的气质也愈发凸显出来。李治似乎对她颇为上心,时常召她在身边伺候笔墨,偶尔问起些宫外趣闻或她的过往。武媚娘总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既不敢过于卑微显得无趣,也不敢僭越失了分寸。她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时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惹人怜惜的、如同幼兽般的依赖,将那份被李治看破的野望深深藏起。

然而,这承香殿的暖意,终究未能驱散后宫无处不在的寒流。武媚娘这株突然从掖庭淤泥中冒出的新芽,早已刺痛了某些人的眼。

这日午后,李治被皇帝召去议政。武媚娘在偏殿整理着李治案头散乱的书籍奏章。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静谧,只有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殿内熏香的安宁气息包裹着她。她轻轻抚平一册书卷的折角,指尖划过细腻的纸张,心中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幻的平静。这平静,让她几乎忘记了掖庭的冰冷和枯井的恐惧。

“哟,这不是咱们承香殿新来的红人儿吗?真是好大的架子,连徐才人娘娘来了,都不知道出来迎一迎?”一个尖酸刻薄、带着浓浓讥讽的女声,如同冷水般泼进这片安宁。

武媚娘心头一凛,猛地抬头。只见殿门口,一个穿着桃红宫装、梳着高髻、眉眼间满是傲气与不善的大宫女(春桃),正扶着一位盛装华服的丽人缓缓走进来。正是徐才人!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一身鹅黄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宫装,发髻上插着赤金点翠步摇,环佩叮咚。只是那张娇艳的脸上,此刻罩着一层寒霜,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针,冷冷地钉在武媚娘身上。

武媚娘连忙放下书卷,快步上前,深深屈膝行礼:“奴婢武媚娘,叩见才人娘娘。奴婢不知娘娘驾临,未曾远迎,请娘娘恕罪。”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后背的旧伤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她知道,麻烦来了!

徐才人并未叫她起身,只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身上那件合体的浅碧色宫装和新挽的发髻上逡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恕罪?本宫可不敢当!如今你可是晋王殿下心尖儿上的人儿,连张公公都亲自给你跑腿送衣裳,本宫算哪根葱?哪敢让你这‘红人儿’来迎?” 话语里的醋意和嫉恨,浓得化不开。

“奴婢不敢!奴婢永远是伺候主子的奴才!”武媚娘将头垂得更低,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她能感觉到徐才人那如有实质的恶意目光,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皮肤。

“哼,奴才?”徐才人冷哼一声,缓步走到李治的书案前,目光随意扫过。突然,她“咦”了一声,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从一堆奏章旁拿起一件小巧玲珑、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那玉佩形制古朴,雕工精湛,正是前几日李治在承香殿随手把玩的那一块!

“这玉佩……”徐才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这不是先帝御赐给晋王殿下的贴身之物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猛地转过身,眼神如同利刃般刺向依旧跪伏在地的武媚娘!

武媚娘如遭雷击!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娘娘!奴婢冤枉!这玉佩……这玉佩奴婢从未碰过!它……它一直在殿下案头……”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清楚地记得,刚才整理时,那玉佩还好好地放在书卷旁边!怎么会……

“从未碰过?”徐才人身边的春桃立刻尖声接口,带着幸灾乐祸的恶毒,“才人娘娘!您瞧她这脸色!分明是做贼心虚!奴婢刚才可瞧得真真儿的!就是她!趁着整理书案,偷偷把这玉佩塞进了自己袖子里!想藏起来呢!被娘娘您慧眼识破,才吓得掉了出来!” 她指着地上,那玉佩确实是从武媚娘跪伏的袖口旁掉落在地的!

“不!不是的!奴婢没有!”武媚娘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娘娘明鉴!奴婢真的没有偷拿殿下的玉佩!定是……定是有人陷害奴婢!” 她猛地看向春桃,眼神充满了愤怒和绝望的控诉。

“陷害?”徐才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弯腰拾起那块温润的白玉,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神却冰冷如刀,“人赃并获,还敢狡辩?一个小小的掖庭贱婢,竟敢偷盗皇子御赐之物!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 她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森然的杀意!

“娘娘!奴婢冤枉!求娘娘明察!”武媚娘重重磕头,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太清楚这罪名的分量了!偷盗御赐之物,还是皇子贴身之物,足够她被杖毙十次!

“明察?本宫看得清清楚楚!”徐才人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嫉恨和残忍快意的表情,“来人!给本宫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手脚不干净的小贱人绑了!拖出去!先关进慎刑司,等皇后娘娘发落!” 她刻意抬出了皇后,就是要将这罪名坐实,彻底碾死这只碍眼的飞蛾!

“是!”春桃和徐才人带来的几个粗壮太监立刻如狼似虎般扑上来,不由分说将武媚娘从地上拖起,反剪双手,用粗糙的麻绳死死捆住!

“不!放开我!娘娘!奴婢冤枉!殿下!殿下救我!”武媚娘拼命挣扎,嘶声哭喊,泪水汹涌而出。绝望!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刚刚才尝到一丝权力的暖意,刚刚才以为自己摆脱了枯井的命运,转眼间,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推回了更深的深渊!她不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堵上她的嘴!聒噪!”徐才人嫌恶地皱眉。

一块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破布,被粗暴地塞进了武媚娘口中!她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着,被太监们像拖死狗一样拖出了承香殿温暖的殿门!

殿外,秋意已深。冰冷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武媚娘只穿着单薄宫装的身上,瞬间带走了承香殿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她看着熟悉的宫道在眼前迅速倒退,看着承香殿那温暖的灯火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混合着被背叛、被构陷的滔天愤怒,如同毒火般在她胸中疯狂燃烧!徐才人!春桃!是她们!一定是她们!她记住了!她死死记住了徐才人那张得意又怨毒的脸!记住了春桃那幸灾乐祸的恶毒眼神!

她没有直接被拖去慎刑司。也许是徐才人觉得直接交给皇后还不够“解恨”,也许是想让她在绝望中多受些折磨。她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一道道越来越偏僻、越来越荒凉的宫道,最终扔进了一个地方——冷宫!

沉重的、布满铁锈的宫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死死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

武媚娘被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口中的破布被扯掉。她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呼吸着。然而,吸入肺腑的,却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霉味、腐臭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这气息,比掖庭更甚!

她挣扎着抬起头。借着高墙上狭小窗洞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一个破败不堪、蛛网密布的院落。荒草丛生,几乎没过膝盖。几间低矮的房舍,门窗破烂,在寒风中发出“吱呀呀”如同鬼哭般的呻吟。墙角堆着不知名的垃圾,散发着阵阵恶臭。院中央,一口覆盖着厚厚青苔和枯叶的石井,黑洞洞的井口,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这景象,与胡三娘描述的枯井地狱何其相似!

“嗬嗬嗬……又来新人了?”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怪笑声,从旁边一间破屋的阴影里传来。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缓缓挪了出来。那是一个老妇人,头发如同枯草般灰白散乱,脸上布满污垢和深深的皱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她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烂棉袄,赤着脚,脚上沾满了污泥。正是当初在掖庭夜话中吓晕众秀女的胡三娘!

“是你?!”武媚娘惊得浑身一颤,声音都变了调。她怎么也被发配到冷宫了?!

“嗬嗬……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胡三娘佝偻着腰,慢慢挪到武媚娘面前,浑浊的眼睛在她尚且光鲜(尽管沾满尘土)的宫装上扫过,又落在她因为挣扎而散乱的鬓发和脸上未干的泪痕上,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啧啧啧……瞧瞧……多水灵的小美人儿啊……怎么也落到这活死人墓里来了?偷人了?还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主子?”

武媚娘看着眼前这张比记忆中更加枯槁、更加鬼气森森的脸,听着她那幸灾乐祸的怪笑,心中刚刚升起的愤怒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寒意冻结!这里……比掖庭更可怕!是真正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滚开!”一个粗嘎凶狠的男声响起。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宦官服、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中年太监(王太监),拎着半桶散发着馊味的稀粥,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他厌恶地踢开挡路的枯草,将木桶重重往地上一墩,溅出些污秽的液体。“吃饭了!死鬼们!吃了这顿,省得半夜饿得嚎丧,吵得老子睡不安生!”

随着他的吆喝,从几间破败的屋子里,又陆陆续续挪出来几个身影。有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老宫女;有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嘴里念念有词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断了条腿、靠着一根木棍艰难挪动的老宦官……个个如同行尸走肉,散发着浓重的死气和绝望。

王太监用一把脏兮兮的木勺,胡乱搅动着桶里的稀粥,那粥浑浊不堪,漂浮着几片烂菜叶,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酸馊味。“排队!排队!谁他娘的敢挤,老子打断他的腿!”

那些“活死人”们麻木地排着队,伸出破碗或瓦罐,任由王太监将散发着恶臭的稀粥舀进去。胡三娘也颤巍巍地排了过去。

武媚娘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馊臭的气味直冲脑门!她刚刚在承香殿吃过的精致点心仿佛还在口中残留着甜香,此刻却变成了最辛辣的讽刺!她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

“哟呵!新来的还挺娇气?”王太监注意到了武媚娘,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淫邪和恶意,拎着木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因为挣扎而略显凌乱的领口处逡巡,“怎么?嫌这饭食猪狗不如?告诉你!进了这冷宫,就是进了阎王殿!有口馊饭吃,就是老天爷开恩了!不想吃?行啊!”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陪老子睡一觉,老子心情好,说不定能给你弄点干净的……”

“滚!”武媚娘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厉声喝道!尽管处境绝望,但骨子里的倔强让她无法忍受这种下作的侮辱!

“嘿!小贱人!给脸不要脸!”王太监被激怒了,扬起脏兮兮的木勺,劈头盖脸就朝武媚娘脸上砸来!“看老子不教训教训你!”

武媚娘下意识地偏头躲闪,木勺带着馊臭的粥水擦着她的脸颊飞过,溅了她一身污秽!腥臭粘腻的感觉瞬间包裹了她!巨大的屈辱感如同火山般爆发!她尖叫一声,如同被激怒的母豹,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狠狠一口咬在王太监拿着木勺的手腕上!

“啊——!!”王太监杀猪般惨叫起来!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娇弱的女子如此凶狠!他拼命甩手,另一只手狠狠揪住武媚娘的头发,用力撕扯!“松开!你这疯狗!松开!”

武媚娘死死咬住不放,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她的头皮被扯得剧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她眼中只有疯狂的恨意!她恨徐才人!恨春桃!恨周嬷嬷!恨这王太监!恨这吃人的后宫!她要咬死他!

“反了!反了天了!”王太监又惊又怒,抬脚狠狠踹在武媚娘的小腹上!

“呃!”武媚娘闷哼一声,剧痛让她瞬间脱力,松开了口,整个人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井沿上!后腰传来一阵骨头欲裂的剧痛!她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干呕不止,口腔里全是自己的血和那太监肮脏的血腥味。

“妈的!找死!”王太监看着手腕上深深的、鲜血淋漓的牙印,又惊又怒,抄起旁边一根手臂粗的柴火棍,面目狰狞地朝蜷缩在地的武媚娘冲过来!

“王公公!王公公息怒啊!”胡三娘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了王太监的腿,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打不得!打不得啊!她……她好歹是宫里发配来的……万一……万一哪天……上面问起来……出人命……您……您也不好交代啊!”

胡三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王太监的怒火上。他举着柴火棍的手停在半空,喘着粗气,眼神阴晴不定地看着蜷缩在井边、痛苦呻吟的武媚娘。是啊,虽然进了冷宫,但毕竟不是他王太监能随意打杀的。万一哪天上面真想起这号人……他打了个寒颤。

“呸!算你这老虔婆说了句人话!”王太监悻悻地扔下柴火棍,指着武媚娘恶狠狠地骂道,“小贱人!算你命大!今天先饶了你!再敢撒野,老子把你扒光了吊在井口上冻成冰棍!” 他又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骂咧咧地拎起粥桶走了。

胡三娘这才松开手,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她看向蜷缩在井边、如同破布娃娃般的武媚娘,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恐惧,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

武媚娘蜷缩在冰冷的石井沿上,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后腰的剧痛、小腹的绞痛、口腔里的血腥味、满身的馊臭污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血渍,流淌下来。绝望,如同这冷宫无处不在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

她看着眼前那口黑洞洞、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枯井。胡三娘的诅咒,徐才人怨毒的脸,王太监的狞笑,李治温润的眉眼……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交织。

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是想活下去,却要一次次坠入地狱?

承香殿的温暖,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

晋王……他知道了吗?他会……信她吗?还是会像丢弃一件玩物般,任由她在这冷宫里腐烂?

冰冷的泪水不断滑落。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石井沿上冰冷的、湿滑的青苔。那寒意,顺着指尖,瞬间流遍全身,冻结了血液,也似乎……冻结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冷苑秋深,锁住的,何止是一具行尸走肉?

更是无数被权力碾碎、被欲望吞噬、被黑暗同化的……怨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