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县城派出所的木门被风撞得吱呀作响时,陈阳正攥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身份证。柜台后的警察用藏语打着电话,搪瓷缸子在桌上磕出沉闷的声响,茶叶梗浮在水面上,像他此刻杂乱的心绪。

“同志,能听我说句话吗?”他往前探了探身,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警察挂了电话,抬眼扫了他一眼。藏蓝色的警服袖口磨出了毛边,帽檐下的眼睛带着倦意:“你说吧,什么事?”

“我要报案。”陈阳的声音发颤,却努力保持镇定,“我女朋友被人软禁了,就在丹增的庄园里,我联系不上她,也进不去庄园。”

警察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个笔记本,慢悠悠地翻开。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在笔记本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衬得他的动作格外漫不经心。

“你女朋友叫什么?什么时候被软禁的?有没有证据?”他终于开口,笔尖悬在纸上,却没落下。

“她叫叶心心,是来这里支教的老师。”陈阳急切地说,“三天前我们被丹增请到庄园避雨,之后他就把心心关了起来,不让我们见面,还摔碎了心心偷偷联系我的手机。”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失败的界面,“这就是证据,我们最后一次通话被强行中断了。”

警察瞥了眼手机屏幕,又喝了口茶:“丹增为什么要软禁你女朋友?你们认识?”

“不认识!”陈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放低,“他就是……就是看上我女朋友了,想用这种方式逼她留下。”

这话一说出口,柜台后的警察突然笑了。不是善意的笑,是带着点嘲弄的、了然的笑。他放下搪瓷缸子,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陈阳的眼神像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

“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警察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丹增在这地界是什么人物?他要是想留个人,用得着软禁?多少姑娘想嫁进他家庄园都没机会。”

陈阳的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可心心不愿意!她有男朋友,就是我!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那可不一定。”警察拿起桌上的报纸,慢悠悠地翻着页,“人心都是会变的。庄园里有吃有喝,不用在漏雨的校舍里吃苦,换谁都愿意留下。”他顿了顿,补充道,“再说了,丹增昨天还来所里送过冬的煤,说要给山区的孩子们添点暖,这样的人,能做软禁人的事?”

陈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看着警察漫不经心的样子,看着他字里行间对丹增的维护,突然明白——在这里,丹增的声望比任何证据都管用。一个外来的、没权没势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斗得过土生土长的牧场主?

“可心心真的是被强迫的!”他还想争辩,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绝望,“她昨天还在想办法联系我,说‘救我’,如果她愿意留下,为什么要求救?”

警察终于放下报纸,却没看他,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个印章,在刚写好的纸上盖了个红印。“我们会派人去问问情况。”他把纸推到陈阳面前,“你先回去等消息,有进展了会通知你。”

纸上的字迹潦草,陈阳只看清了“情况属实,已了解”几个字,连个具体的日期都没写。这哪里是立案,分明是敷衍。

“这就完了?”陈阳拿起那张纸,指尖因为愤怒而发抖,“你们连现场都不去看?不找丹增问问清楚?就这么让我回去等?”

“不然呢?”警察的语气终于冷了下来,“丹增的庄园是什么地方?是你说去就能去的?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冒然上门,不是找事吗?”他站起身,比了个“请”的手势,“年轻人,别太冲动。等我们核实清楚了,自然会处理。”

这话里的逐客意味再明显不过。陈阳看着警察不耐烦的脸,看着他背后墙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像攥着根救命稻草,却知道这稻草根本救不了人。他转身走出派出所,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像在为他的求助画上一个无奈的句号。

外面的阳光很烈,晒得人头皮发麻。陈阳站在派出所门口的玛尼堆旁,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坳——叶心心就在那片山坳里,可能正害怕得发抖,而他却连个能求助的地方都找不到。

路过的牧民赶着羊群经过,羊角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像在嘲笑他的无能。卖酸奶的老太太坐在路边,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递过来一碗酸奶:“小伙子,喝点甜的吧,心里能好受点。”

陈阳接过酸奶,却没喝。酸溜溜的味道直冲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叶心心第一次喝酸奶时,皱着眉说“像加了柠檬汁的冰淇淋”,那时她眼里的光,比此刻的阳光还要亮。

可现在,那束光可能正被丹增的阴影笼罩着。

“阿婆,您说丹增真的那么厉害吗?”陈阳蹲在老太太身边,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连派出所都要让他三分?”

老太太用木勺搅着酸奶里的白糖,慢悠悠地说:“丹增是好人。前几年雪灾,他开了粮仓,救了半个乡的人;去年学校漏雨,是他出钱盖的新教室;就连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冬天没生意,他也会让人送来过冬的煤。”她看着陈阳,眼神里带着点同情,“但他也是真的犟,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陈阳的心彻底凉了。他知道,老太太说的是实话。一个有威望、有善行、又固执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几乎是无敌的。他的求助,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

他把酸奶碗还给老太太,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往县城外走。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鞋底踩上去能感觉到灼人的温度。路边的格桑花被晒得蔫蔫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走到县城边缘的桥边时,他看到次仁正牵着马站在桥头。黑马的鬃毛被风吹得乱舞,次仁看到他,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却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去路。

“陈先生这是要去哪儿?”次仁的声音很客气,眼神却像在监视,“丹增说路已经修好了,要是您想回去,他可以派车送您到县城车站。”

陈阳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丹增早就料到他会去求助,所以让次仁在这里等着,用这种“客气”的方式,彻底断绝他的希望。

“我不回去。”陈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我要等心心。”

次仁的笑容淡了些:“陈先生,何必呢?叶老师在庄园里过得很好,丹增把她当贵客待,有专人照顾,比在学校里舒服多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威胁,“您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可能让叶老师为难。”

“为难?”陈阳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把她关起来,不让她见人,这叫待贵客?次仁,你摸着良心说,要是被关起来的是你在乎的人,你能坐得住吗?”

次仁的脸色沉了沉,没说话。他牵着马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桥头的路,却依旧挡在通往山坳的方向。“陈先生要等,可以在县城等。”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但别想着往庄园那边去,不然伤了和气,对谁都不好。”

陈阳看着他腰间的佩刀,看着远处山坳里若隐若现的庄园轮廓,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没有刀,没有马,没有当地人的支持,甚至连求助的地方都没有。他就像只被困在玻璃缸里的鱼,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游不出去。

他转身往回走,次仁没有拦他。可他知道,这不是退让,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宽容。

回到旅馆时,天色已经暗了。房间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摸黑坐在床边,摸到枕头下的手机——屏幕还是黑的,再也不会亮起叶心心的名字。

窗外传来牧民弹唱的歌声,苍凉而悠扬,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陈阳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山坡上的篝火,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笑声顺着风飘过来,热闹得让人心慌。

他想起和叶心心在大学的篝火晚会上,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围着篝火转圈,裙摆像朵盛开的花。那时他笑着说“以后我们去藏区看真正的篝火晚会”,她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拉钩”。

现在,他来了藏区,看到了篝火晚会,身边却没有她。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别再挣扎了,丹增的势力你斗不过。叶老师很安全,等她想通了,自然会联系你。”

陈阳看着短信,手指因为愤怒而发抖。他知道这是谁发来的,是次仁,是丹增,是那个想把叶心心从他身边抢走的人。

他想回复些什么,想骂他们无耻,想警告他们放了心心。可指尖悬在屏幕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像个笑话。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瘫坐在地。黑暗中,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切的绝望。他好像真的救不了叶心心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笔记本——是他带来的,本来想记录和叶心心在藏区的点点滴滴。他摸出笔,借着窗外的月光,在笔记本上写下:“心心,对不起。我现在还不够强,不能立刻救你出来。但你等我,等我变得足够强,一定回来接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写完,他把纸撕下来,小心翼翼地折成小方块。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张纸送到叶心心手里,却还是想写下来。至少让她知道,他没有放弃,他还在等她。

窗外的歌声渐渐停了,只剩下风吹过经幡的声响。陈阳把纸条放进贴身的口袋,像揣着一颗微弱的火种。

他知道,现在的他还救不了叶心心。但他不会永远这么弱。他会回去,会努力变强,会变成能配得上她、能保护她的男人。

等他回来的那天,他要亲手推开丹增庄园的大门,告诉所有人:叶心心是他的女朋友,他来接她回家了。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悄悄发了芽。陈阳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第一次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了一丝不放弃的理由。

就算现在求助无门,就算现在无能为力,他也要等下去。为了叶心心,为了他们的约定,为了那句还没说出口的“我愿意”。

夜还很长,但总有天亮的时候。他要做的,就是在天亮之前,守住心里的那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