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家的餐桌上,气氛比复健室的消毒水味还要凝重,几乎让人窒息。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却丝毫勾不起人的食欲。

林云逸像一滩彻底融化的史莱姆,被赵鹏几乎是“搬运”到家,然后直接“卸货”在了餐椅上。

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肌肉都在疯狂叫嚣着酸痛和疲惫,连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力。他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到天荒地老。

然而,现实不允许。

母亲苏梅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动作又快又急,仿佛要把所有的担忧和心疼都化作食物塞进儿子身体里。

转眼间,林云逸面前的饭碗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清蒸鱼、炒虾仁、炖得软烂的牛腩、翠绿的西蓝花……荤素搭配,营养丰富。

“云逸,快吃!多吃点这个鱼,补蛋白质,对神经好…这个虾仁,高蛋白低脂肪…牛腩炖了好久,软乎,好消化…西蓝花维生素多…”苏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轻快,却掩饰不住底音的微颤。

她的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看向林云逸的眼神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忧虑,仿佛他刚从战场上捡回半条命。

林云逸看着那座“营养之山”,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不是饿的,是累的,更是被这种过分的、小心翼翼的“呵护”压得喘不过气。

他叹了口气,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有气无力,还带着点被“蹂躏”后的沙哑:“妈…您这是把我当填鸭呢?再这么吃下去,我不用渐冻,直接‘渐胖’了,到时候连轮椅都塞不进去。”

他试图用惯常的玩笑缓解气氛,但效果甚微。苏梅的眼眶更红了,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一直沉默的林建国终于放下了筷子。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但今天显得格外郑重,仿佛在开启一个重大仪式。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从林云逸疲惫的脸上移开,转向自己放在脚边的一个厚实的文件夹。那文件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卷。

“云逸,”林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工程师特有的冷静和条理,但仔细听,能捕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焦虑,“我和你妈…商量过了。”

他弯下腰,拿起那个沉重的文件夹,放到餐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打开文件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沓厚厚的、画满了精密线条和复杂标注的图纸。纸张很大,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林建国将图纸在餐桌上摊开,小心地避开了碗碟。瞬间,那些冰冷的几何图形、精确的尺寸标注、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以及各种林云逸看不懂的机械结构示意图,就霸道地侵占了温馨的餐桌空间,仿佛一个异世界的蓝图。

“外骨骼辅助系统,”林建国的指尖划过图纸上一条粗壮的支撑臂结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可行性很高。从材料力学、人体工程学、运动仿生学角度分析,完全可以实现。”

他指着图纸上的核心部位:“你看这里,这是主承重结构,采用高强度轻质合金,重量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这里是多关节驱动单元,模拟人体运动链,配合高精度传感器和微处理器控制,能提供精确的助力……”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发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构想里,仿佛眼前不是餐桌,而是他的实验室操作台。

“动力系统是关键,”他翻到另一页,上面画着复杂的电路图和微型电机示意图,“我们考虑过电池续航和能量回收的问题。

初步计划采用高能量密度锂电池组,结合行走时的动能回收装置,理论上可以支撑日常活动八小时以上。

当然,散热和安全冗余设计是重点,需要进一步优化……”他滔滔不绝地讲解着,那些“微处理器”、“传感器”、“能量密度”、“冗余设计”的专业词汇像冰冷的零件,噼里啪啦地砸在餐桌上,砸在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也砸在林云逸本就疲惫不堪的心上。

苏梅在一旁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面前的米饭里。她看着丈夫专注又带着一丝狂热的脸,又看看儿子苍白疲惫、眼神空洞的样子,心痛得像被撕裂。

她哽咽着插了一句:“云逸…你爸他…他就想你能像以前一样…跑跑跳跳…他熬了好几个通宵画这些…”

林云逸看着图纸上那些冰冷复杂的线条,再看看父亲眼镜片后那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执着光芒的眼睛,又看看母亲无声滑落的泪水,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汹涌而来。

他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复健后的酸痛似乎都变成了尖锐的嘲讽。

他终于忍不住,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哭笑不得:“爸!妈!您二位清醒一点好不好?!”

这声喊让林建国停住了讲解,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被打断的不解和一丝固执。

林云逸指着那些图纸,语气充满了无奈和一丝尖锐:“爸!您看看这些!这玩意儿!这哪是给我用的辅助工具?这分明是要送我去参加星球大战啊!或者去演《变形金刚》真人版续集!‘霸天虎在逃成员’?

”他试图用夸张的比喻来消解这份沉重的“爱”,“妈,您再想想!我要是真穿上这身‘钢铁侠战衣’去上学,是去读书还是去炸学校?同学们是围观我还是围观终结者?教导主任会不会以为外星人入侵了直接报警?”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和愤怒:“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担心!你们害怕!你们想帮我!想让我‘恢复原状’!”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目光扫过父母担忧痛苦的脸,语气渐渐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认真:

“但是,爸,妈,咱能不能现实点?能不能…接受现实?” 这个词说出口,他自己心里也狠狠一揪。

“我现在需要的,不是什么酷炫的、能让我飞檐走壁的钢铁侠战衣,不是什么要去征服星辰大海的机甲!我现在需要的,是学会怎么用这双不太听话的手吃饭、写字,是怎么让这双腿能稳稳地、哪怕只是慢一点地走路,是怎么在复健室里多坚持那该死的五厘米!是怎么…怎么在现实里,把日子过得稍微有意思一点,不那么像个…像个需要特殊装备的怪胎!”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也有些发热。餐桌上一片死寂,只有苏梅压抑的啜泣声。

林建国脸上的那种专注和狂热像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苍白和一种被重击后的茫然。

他看着儿子激动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耗费无数心血画出的、承载了他所有希望和解决方案的图纸。

那些精密的线条,此刻显得如此冰冷和…不近人情。

林云逸喘着粗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

他不想让父母难过,但他必须让他们明白。

他目光扫过餐桌,定格在离自己最近的一盘油炸花生米上。金黄色的,圆滚滚的,看起来那么普通,又那么…遥不可及。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他不再看图纸,也不再看父母,而是伸出左手(右手依旧无力而颤抖),有些笨拙地拿起筷子。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仪式感的专注。筷子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间显得不太听话。

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一粒圆滚滚的花生米。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双颤抖的手上。苏梅忘记了哭泣,紧张地看着。

林建国也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赵鹏想帮忙,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出声。

一次…没夹住,花生米滚开了。

两次…筷子尖碰到了,又滑脱。

第三次…他调整了角度,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指尖因为紧绷而发白。

筷子尖终于颤巍巍地夹住了那颗花生米!它被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提离了盘子!

林云逸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累的,是高度紧张。

他稳住呼吸,手臂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将那颗花生米越过碗碟的“千山万水”,最终,成功地放进了自己堆成小山的饭碗里!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呼……” 林云逸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虽然脸色依旧苍白,汗水还挂在鬓角。他晃了晃手里的筷子,声音带着点虚弱的炫耀:

“看!这不也挺好?爸,妈!你们儿子我,新技能解锁:‘精准打击训练’!目标:饭桌上的花生米!精准度:目前及格线徘徊!但潜力无限!”

那粒小小的、金黄色的花生米,静静地躺在一堆营养丰富的菜肴顶端,像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无比耀眼的勋章。

林建国彻底沉默了。他久久地、死死地盯着那粒被儿子艰难夹起、最终安全降落在碗里的花生米。

那粒小小的、圆滚滚的、沾着一点油光的普通花生米。

然后,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回到自己摊开在餐桌上的、那些宏大、精密、复杂无比的外骨骼设计图纸上。

图纸上冰冷的线条、复杂的公式、精密的零件结构……在那粒小小的花生米面前,突然显得如此……苍白、遥远,甚至有些可笑。

他耗费无数个不眠之夜,试图用最精密的工程学去对抗命运的无常,去为儿子构建一个“正常”的未来。可儿子需要的,仅仅是能稳稳地夹起一粒花生米。

巨大的落差感像一记闷锤,重重砸在林建国的心口。他镜片后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有震惊,有茫然,有被否定的刺痛,但最终,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无力感和……顿悟。

他没有再看儿子,也没有看妻子。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这个动作在向来沉稳的林建国身上极为罕见),默默地、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承载了他沉重父爱和工程师执念的图纸收拢起来。

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收起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埋葬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图纸被重新叠好,放回了那个厚实的文件夹里。

林建国没有再看它一眼,只是把它轻轻推到了餐桌最远的角落,仿佛要把它推出这个关于“现实”和“生活”的讨论范围。

他再次拿起筷子,这次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他沉默地伸向那盘红烧肉(赵鹏家送来的那份),夹起最大、最肥美的一块,稳稳地、不容拒绝地放进了林云逸已经堆成小山的碗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不容置疑的温情。

“吃饭。” 林建国的声音异常低沉,甚至有点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明天…我去…看看有没有…更轻便的…辅助支架。”

他终于吐出了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这不再是那个雄心勃勃要打造机甲的工程师,而是一个终于肯低头、去寻求更务实方案的普通父亲。

苏梅看着丈夫的动作,听着他妥协的话语,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似乎带着一丝释然和心酸交织的复杂情绪。

她也拿起筷子,默默地给丈夫碗里夹了一大筷子青菜,声音哽咽:“你也吃…别光顾着孩子…”

林云逸看着碗里那块父亲夹来的、油光红亮的红烧肉,又看看角落里那个被冷落的、装着“机甲梦”的文件夹,再看看父母之间无声传递的温情和妥协,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涩、温暖、愧疚、释然……各种情绪交织翻涌,堵在胸口。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来缓和气氛,却觉得嘴角有些僵硬。他低下头,拿起筷子,试图去夹碗里的饭菜,掩饰自己翻腾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想去碰触那粒他刚刚费尽力气夹起来的花生米——那枚他用来证明“现实”的勋章。

然而,就在他的筷子尖即将碰到它时,右手不受控制地一抖。那粒小小的、金黄色的花生米,在碗沿上轻轻一磕,然后悄无声息地,掉了下去。

它滚过桌布,最终停在冰冷的文件夹旁边,像一个无言的注脚。

林云逸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那粒躺在文件夹阴影里的花生米,又看看自己依旧微微颤抖、无法完全掌控的右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默默地收回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用力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咽下去。

餐桌上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而复杂。

红烧肉的香气依旧浓郁,却再也无法驱散那份关于“接受”与“抗争”、“宏大”与“微小”的无声对峙。

林建国看着儿子低垂的头和那粒掉落的“勋章”,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痛苦。

他知道,这场关于未来的“家庭会议”,远未结束。只是,方向需要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