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汽油和尘埃的味道,钻进鼻腔,令人窒息。顾德彪那句冰冷彻骨、将婚姻明码标价的话语,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夏云舒的耳膜上,余音嗡嗡作响,震得她神魂俱散。
协议婚姻……扮演妻子……母亲的医药费……
这些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尖,嘶嘶地冒着屈辱和绝望的白烟。她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徒劳地用手扶住旁边冰冷的承重柱,指尖传来的寒意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冰冷的万分之一。
“上车。”顾德彪的命令再次传来,不带一丝温度,他已经拉开了那辆黑色轿车的后门,身影融在车库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黑色雕像。
浑浑噩噩地,云舒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机械地挪动脚步,弯腰坐进了车里。真皮座椅冰冷柔软,车内弥漫着和他公寓里一样的、冷冽的雪松香气,此刻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车门砰地关上,将外界隔绝,也仿佛将她最后一丝逃跑的可能彻底斩断。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顾德彪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疲惫、焦灼与绝对掌控力的压迫感。
车子无声地滑出车库,汇入傍晚流光溢彩的车河。城市华灯初上,璀璨繁华,却像另一个世界的布景,与她此刻的心境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为什么……是我?”良久,云舒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她转过头,看着顾德彪冷硬的侧脸轮廓,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濒临崩溃的挣扎,“以你的条件,可以找到无数个更合适、更心甘情愿的人来演这场戏!为什么偏偏要是我这个麻烦?!”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哭腔和不解的愤怒。
顾德彪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拥堵的车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听到她的质问,他敲击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因为你足够干净。”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剖析感,“背景简单,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容易掌控。因为你急需用钱,有软肋,这意味着你会比任何人都更遵守协议条款。因为你……”他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带着一丝自嘲般的冷酷,“恰好在那时候,撞到了我面前。”
他的理由如此现实,如此冰冷,如此……侮辱人。像在评价一件商品的实用属性。干净,简单,有软肋,恰好出现。原来如此。原来她所有的挣扎、痛苦、甚至那点可笑的坚持,在他眼里,不过是构成“合适棋子”的几个冰冷条件。
云舒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一片漆黑冰冷的深海。最后一丝微弱的、或许存在其他可能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只是……演戏?”她听到自己声音飘忽地问。
“只是演戏。”顾德彪肯定地回答,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名义上的夫妻,应付爷爷,稳定局面。期限三年。三年后,你去留随意,会得到你应得的补偿。在此期间,互不干涉私生活,但对外必须维持必要的形象。具体条款,协议里会写清楚。”
他说得条理清晰,公事公办,仿佛在陈述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商业合同。
车子最终驶入了那栋她熟悉的、如同黑曜石般沉默冰冷的公寓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这一次,顾德彪没有让她去员工通道,而是直接带着她乘坐了直达顶层的专属电梯。
电梯无声上升。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像巨石一样压在胸口。
顶层公寓的门打开,里面依旧是她熟悉的、一尘不染的冰冷和空旷。但这一次,踏入这里的感觉已截然不同。这里不再仅仅是她打工清洁的场所,即将成为她未来三年无法挣脱的华丽牢笼。
顾德彪径直走向书房。片刻后,他拿着两份厚厚的文件走了出来,将它们放在客厅那张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黑檀木茶几上。
“看看吧。”他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居高临下的掌控姿态,“没什么问题就签字。”
云舒的目光落在那些文件上。白色的封面上,黑色的宋体字冰冷而刺眼——《婚前协议》。
她颤抖着手,拿起其中一份。纸张很厚,条款密密麻麻,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等待着将她捆缚。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页页翻看下去。
每看一页,她的脸色就苍白一分,手指的温度就降低一度。
条款极其苛刻,几乎剥夺了她作为“妻子”的一切权利和自由。严格规定了她的言行举止、社交范围、对外形象;明确列出了巨额违约金,以确保她绝对遵守协议、保守秘密;关于财产分割的条款更是清晰得残酷——三年婚姻,她除了得到约定的报酬和母亲的治疗保障外,与顾德彪庞大的财富帝国不会有半分钱的关系。甚至对她的探亲、与家人联系都做了限制性规定。
这根本不是协议,这是一份彻头彻尾的、单方面的“卖身契”。每一个字眼都在强调着她的卑微、她的工具属性、她和顾德彪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翻到最后一页,乙方签名处那里,一片空白,等待着她的烙印。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巨大的屈辱感像硫酸一样腐蚀着她的心脏和尊严。
顾德彪就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料到的、无关紧要的结果。他的冷静,此刻比任何逼迫都更令人心寒。
“我……”她试图说话,声音却哽咽得不成调,“我需要……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这是她最后的一丝挣扎,最后的需要确认的救命稻草。
顾德彪看了她一眼,似乎早就料到,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新手机推到她面前,手机正处在接通状态,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县医院,张主任(母亲的主治医生)。
云舒颤抖着拿起手机,放到耳边。
“张主任?是我,夏云舒,我妈妈她……” “夏小姐!”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和一丝兴奋,“正要告诉你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顾先生派来的专家团队已经到了!给你母亲做了全面检查,制定了最新的治疗方案,那种最新的进口靶向药也已经用上了!真是奇迹啊,刚用上没多久,你母亲的气色就好多了,指标也在好转!真是……真是遇到贵人了!夏小姐,你放心,有顾先生的支持,你母亲康复的希望非常大!”
医生的话,像最后一把锤子,彻底敲定了她的命运。
希望……康复的希望……
这六个字,重于千钧,压垮了她所有摇摇欲坠的抵抗和尊严。
她缓缓放下手机,屏幕暗了下去。眼泪依旧无声地流淌,但她脸上的挣扎和痛苦,却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的平静。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对面那个掌控着她母亲生死、也掌控着她未来的男人。
顾德彪也正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夜,里面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他将一支昂贵的钢笔,推到了茶几上,那支笔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云舒的目光落在乙方签名处那片刺眼的空白上。
她想起了母亲苍白却带着期盼的脸,想起了那间破旧却温暖的小屋,想起了那些压在肩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巨额数字,想起了小巷里那些混混恶心的嘴脸和助理狠辣的身手,也想起了病床上老人枯槁的手和顾德彪那一瞬间不易察觉的脆弱……
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凝聚成一种绝望的、别无选择的沉重。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支冰冷的钢笔。笔身很沉,沉得她几乎拿不稳。
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来完成这场对自己的献祭。
然后,她低下头,在那份决定了她未来三年、甚至更久远命运的卖身契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夏云舒。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失去了所有的风骨和灵气,透着一种濒死般的挣扎和无力,深深地嵌入了纸张的纤维里。
最后一笔落下,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手指一松,钢笔滚落在茶几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碎的一声轻响。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再也没有看那份协议一眼,也没有看那个男人一眼。
交易达成。
她卖掉了自己三年的自由和尊严,换来母亲生的希望,也为自己戴上了一顶冰冷而满是荆棘的冠冕。
顾德彪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协议,仔细地看了一眼她的签名,然后面无表情地收起。他站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琥珀色的烈酒。
他走回来,将其中一杯递到她的面前。
“合作愉快,顾太太。”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刚才完成的确只是一笔普通的交易。
云舒没有接那杯酒。她只是缓缓地站起身,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灯火,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
“戏……我会演好。” “现在,我可以回去了吗?”
(第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