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象征着“合作愉快”的烈酒,夏云舒最终没有碰。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琉璃美人,眼神空洞地离开了那间将她命运彻底颠覆的顶层公寓。顾德彪没有阻拦,只是让助理照例送她回去。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在她眼中化作一片模糊而冰冷的色块,再也无法映入心底。
那一夜,出租屋的硬板床变得格外硌人。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摇晃的、被窗外路灯切割出的光斑,一夜无眠。那份厚厚的、冰冷的婚前协议,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枷锁,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而痛苦的拖拽感。签字时那决绝的麻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羞耻、恐惧和一种深切的、自我厌恶的迷茫。她为了救母亲,把自己卖掉了。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第二天一早,助理的电话就准时响起,语气刻板而不容置疑:“夏小姐,一小时后我到楼下接您。顾总安排了今天的行程。”不是商量,是通知。协议,已经开始生效。
行程?什么行程?她茫然地想着,却已经没有力气去问。她像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麻木地洗漱,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旧衣服,下楼。
助理的车没有开往学校,也没有开往“帝景”酒店,而是驶向了市中心一家极其隐秘、只接待顶级会员的形象设计会所。穿着优雅、笑容标准却眼神锐利的造型师团队早已等候在此。
“顾太太,您好,我是您的形象顾问Tina。”为首的女设计师微笑着上前,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快速而专业地评估着云舒的每一寸——从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到那双廉价的帆布鞋,再到她未施粉黛却清丽惊人的脸蛋,以及那双此刻写满抗拒和疲惫的、却依旧清澈的眼睛。
云舒被这声“顾太太”刺得浑身一颤,脸色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否认,但助理平静无波的目光和那份沉甸甸的协议像无形的墙,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她而言是一场漫长而屈辱的“改造”。
她被带入一个充斥着奢华香氛和明亮灯光的空间。有人测量她的身体尺寸,手指冰凉而专业;有人端详她的脸型肤质,讨论着如何“优化”;有人捧来一堆她只在杂志上见过的、价格标签能吓死人的衣服和饰品,在她身上比划;还有人开始折腾她的头发,各种药水的气味熏得她头晕。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摆弄着,旋转着,试穿着一套又一套或优雅、或干练、或精致的华服。每一套衣服都价格不菲,剪裁完美,将她本就出色的身形勾勒得更加动人。镜子里那个身影渐渐变得陌生、光彩照人,却也越来越不像她自己。
“顾太太底子真好,稍作打扮就惊为天人。” “这套香奈儿的粗花呢套装很适合您的气质,端庄又不失柔美。” “试试这双RV的鞋,跟的高度刚好,能拉长腿部线条。”
赞美声不绝于耳,却虚伪得让她想吐。她们赞美的不是她,是即将被套上“顾太太”头衔的这件商品包装。她紧紧抿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抵抗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逃离的欲望。
最终,造型师团队为她选定了几套不同场合的服装和配饰,并为她化了一个极其精致、却让她觉得像是戴了面具的妆容,头发也被打理得柔顺而有型。
当她再次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时,里面的人让她感到彻底的陌生。华美的衣服,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的发型……一切都符合上流社会“顾太太”该有的标准,却将她那个来自小镇、努力求学的夏云舒彻底埋葬了。
“很好。”助理在一旁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presumably 发给顾德彪过目。“接下来是礼仪课程。”
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她又被带往另一个房间。一位表情严肃、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士已经等在那里。她是著名的礼仪导师,负责教导她如何用餐、如何行走、如何交谈、如何在各种社交场合表现得体,甚至包括如何微笑、如何眼神交流、如何控制微表情。
“顾太太,请记住,您代表的不再是您个人,而是顾先生和顾氏的形象。您的每一举止,都需合乎规范,无可指摘。” “用餐时,刀叉的角度和顺序不能错。” “与人交谈时,视线需保持适当接触,不能游移,也不能过于直视。” “微笑要含蓄,不能露齿过多,要体现身份和教养。”
苛刻的要求,繁复的细节,像紧箍咒一样套在她的头上。她机械地模仿着,练习着,大脑因为过度负荷而嗡嗡作响。她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强行背诵和演绎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每一次练习微笑,嘴角都像是被线强行拉扯,僵硬而虚假。
午餐是课程的一部分。极其精致的法餐,一道道送上来,餐具繁复得让人眼花缭乱。她小心翼翼地按照刚学的礼仪操作,动作僵硬笨拙,生怕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音,或者用错了刀叉。对面坐着的礼仪老师像鹰一样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不时冷静地出声纠正。
“汤匙的方向反了。” “咀嚼时不要开口。” “放下刀叉时轻一些。”
这顿饭吃得她精疲力尽,食不知味,胃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石头。
下午,助理带来了几份文件。一份是新的课程表,排满了接下来一周的各种“培训”:珠宝鉴赏、葡萄酒品鉴、高尔夫基础、甚至还有简单的交际舞。另一份,则是一份需要她签署的、关于退出学校大部分社团活动和不必要社交的声明,以确保她有“充足的时间适应新角色”。
看着那份声明,云舒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退出社团……这意味着她仅剩的、与正常校园生活连接的纽带,也要被斩断了。她抬起头,看向助理,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哀求的挣扎:“一定要这样吗?我只是……”
“这是顾先生的意思,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您和协议的顺利进行。”助理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公事公办地将笔递到她面前。
保护?是禁锢吧!云舒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但她还能说什么?她早已签下了卖身契。她颤抖着,再一次,在那份声明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签一次名,她都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正在死去。
傍晚,当她终于被送回那间狭小的出租屋时,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仗,浑身散了架一般。她脱下那身昂贵却束缚的“戏服”,扔在地上,仿佛上面沾满了令人不适的气息。她冲进狭小的浴室,用力搓洗着脸,试图洗去那层精致的妆容,也洗去这一整天被迫接受的、令人窒息的角色烙印。
看着镜子里那个恢复素颜、却眼神惶惑、脸色苍白的自己,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将她吞没。这仅仅只是第一天。未来三年,上千个日日夜夜,她都要活在这样的伪装和束缚之下吗?那个在课堂上畅谈《诗经》、会因一句诗词而感怀、有着文学梦想的夏云舒,到底还能剩下多少?
她拿起那本沈皓言送的《顾城诗选》,翻到某一页,上面写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她曾经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力量。可现在,她的黑夜如此漫长而逼仄,光明又在哪里?
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书页上,晕开了墨迹。
就在这时,手机突兀地响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哽咽,接起电话。
“是夏云舒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倨傲的男性声音,“我是《都市财经周刊》的记者,我们接到爆料,想向您核实一下关于您与顾德彪先生的关系,以及您母亲近期接受的天价治疗是否与此有关?请问您对此有何回应?”
轰——!如同又是一道惊雷劈下!
云舒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冷到失去知觉。爆料?记者?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么快?!是顾启明?还是其他盯着顾德彪的人?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比在小巷里面对混混时更甚!因为这一次,攻击来自更隐蔽、更无法防范的方向,直指她最想守护的软肋——她的母亲!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打错了!”她声音颤抖着,语无伦次地想要挂断电话。
“夏小姐,请不要急着否认。”对方的语气带着一丝笃定的威胁,“我们这里有一些很有趣的材料,关于您母亲的过去,似乎也有些……值得挖掘的故事。如果您不愿意正面回应,恐怕我们只能根据自己的调查来撰文了,届时可能会对您和您的家人造成更大的困扰。”
母亲的过去?!他们连这个都挖出来了?!云舒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这些人的手段,竟然卑劣至此!
“你们……你们不能……”她虚弱地抗议,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抗衡。
“夏小姐,给您一点时间考虑。明天中午之前,如果我们得不到您的回应,那么明天晚上的头条新闻,恐怕就会很精彩了。”对方带着胜利者的嘲弄,挂断了电话。
忙音传来,云舒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屏幕碎裂开来。
她瘫坐在地,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无声地颤抖起来。
协议才刚刚开始,硝烟已然弥漫。而她,这个被迫推上前台的、蹩脚的“演员”,该如何面对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华丽的牢笼之外,竟是更加凶险的万丈深渊。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