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硬币被深埋入土,连同那血淋淋的誓言,仿佛真的在母亲墓碑旁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林小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时,夜色已浓。掌心的伤口被粗糙的泥土和泪水糊住,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却奇异地带给她一种近乎自虐的踏实感——那是她亲手划下的界限,是她为守护小雨而献上的祭品。

父亲林国栋坐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抬眼瞥见小满进门,目光扫过她沾满泥土和暗红血渍的裤腿,以及她紧握成拳、指缝里渗出可疑深色的左手。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翻滚着惊疑、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质问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更深的沉默。他掐灭了手里的烟,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关门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小满的心沉了沉,父亲的反应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刚刚在母亲墓前获得的那一丝虚幻的平静。她知道,那道名为“恐惧”和“疏离”的裂痕,已经在她和父亲之间彻底凿开,深不见底。她默默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左手掌心的伤口,混着泥土的血污被冲散,露出那道深深的、皮肉翻卷的划痕。钻心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直到伤口泛白,疼痛变得麻木。然后,她翻出家里仅剩的、几乎过期的碘伏和纱布,笨拙地给自己包扎。粗糙的纱布缠绕在伤口上,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新的刺痛,仿佛在时刻提醒着她刚刚立下的誓言。

从那天起,林小满真正开始了她“平凡”甚至“自缚”的人生。

她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刻板地运行着。在学校,她彻底将自己边缘化。课堂上,她永远低着头,视线只停留在摊开的课本上,无论老师提出多么简单的问题,无论周围的同学如何踊跃举手,她都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沉默以对。起初老师还会点名提问,试图拉她参与,但得到的永远是长久的沉默和几乎要将头埋进书里的逃避姿态。渐渐地,老师眼中最初的关切变成了困惑,继而是无奈,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放弃的漠然。同学们私下议论纷纷,“怪人”、“阴沉”、“没意思”成了贴在她身上的标签。曾经偶尔还会和她打招呼的邻座,也收起了善意的笑容,换上了客套的疏远。

小满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甚至主动加深这种隔阂。课间休息,她永远独自一人,缩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捧着一本早已翻烂的旧书,眼神却空洞地落在书页之外,耳朵警惕地捕捉着教室里的每一丝动静,尤其是关于小雨班级的消息。放学铃声一响,她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目标明确地奔向小雨的班级门口,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哨兵。

小雨起初对姐姐的“贴身保护”还带着点赌气的成分,故意磨磨蹭蹭,或者和同学说笑打闹,试图无视门口那道沉默而固执的身影。但小满只是沉默地等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紧紧锁在小雨身上,那里面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担忧和恐惧,深得让小雨感到莫名的心悸。几次下来,小雨也失去了对抗的力气,只能撅着嘴,闷闷不乐地跟着姐姐回家,一路无言。

家,不再是温暖的港湾,更像一个冰冷的囚笼。父亲林国栋彻底沉沦在烟草和酒精构筑的堡垒里。白天他行尸走肉般地去上他那份勉强维持的班(工厂里的技术员,曾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下班回来就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或者坐在客厅里,开着电视却眼神空洞,手里永远夹着烟,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颓丧。饭桌上,除了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再无其他。他对小满视若无睹,仿佛她只是屋子里一件碍眼的家具。对小雨,他的态度也只剩下一种麻木的、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偶尔几句询问,声音也是干涩而毫无温度。

那张曾经带来“幸运”的巨额支票,在还清债务、支付了小雨的学费和一些基本开销后,数额在飞快地缩减。父亲毫无规划,小满更不敢过问。家里的经济状况,如同父亲日渐佝偻的脊背,重新显露出窘迫的轮廓。小满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小雨看着橱窗里同龄女孩穿的新裙子时,眼中闪过的渴望,像针一样扎在小满心上。但她只能更紧地攥住妹妹的手,快步离开,心里翻涌着酸涩和无力——她不敢祈求“幸运”,甚至连“希望小雨得到一条新裙子”这样微小的愿望,都让她瞬间联想到刘强母亲绝望的哭嚎。

转眼到了初三毕业季。班主任是个负责的老教师,看着成绩单上林小满那不上不下、毫无亮点的各科成绩,再看看她档案里曾经获得过的绘画比赛一等奖(那似乎成了她平庸履历里唯一刺目的存在),忍不住在放学后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林小满,”班主任推了推老花镜,语气带着惋惜,“你这成绩……考重点高中很悬啊。老师知道你家情况特殊,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的绘画天赋真的很好,以前还得过奖,为什么不考虑走艺术生的路子?考个艺术类高中,将来……”

“不!”班主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满一声急促、甚至带着惊恐的打断截断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也下意识地绷紧后退了半步,仿佛班主任提到的“绘画天赋”和“比赛获奖”是什么致命的毒药。“老师,我不行的!我不想画画!我……我就想上个普通高中,普通学校就行!”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细,眼神慌乱地躲避着班主任探究的目光。

班主任被她的激烈反应弄懵了,看着女孩眼中那深切的、近乎病态的恐惧,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摆摆手:“唉,算了算了,老师只是建议……你回去吧,好好想想。”

小满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走廊里空旷无人,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画画?比赛?获奖?那些字眼像一把把钥匙,试图撬动她深埋于心底、用血誓封印的记忆魔盒。外婆慈祥的笑容和冰冷的遗体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不行!绝对不行!任何可能带来“瞩目”和“成功”的事情,都是通往灾祸的捷径!她只要平凡!只要安全!只要小雨平安!

回到家,父亲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回房。他坐在饭桌旁,面前的烟灰缸里又多了一堆烟蒂,空气浑浊得呛人。他似乎喝了不少酒,眼神浑浊,脸色阴沉得可怕。小雨怯生生地坐在另一边,小口扒着碗里的米饭,不敢出声。

“咳……”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烦躁,“学校……要交下学期的资料费,还有……小雨那个什么课外活动费……”他含糊地说着,没有看小满,目光落在桌面上某个虚无的点,“钱……不多了。”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寂静的屋里。

小满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她当然知道钱不多了。家里的伙食越来越简单,小雨上次要买本新的图画本,父亲都犹豫了很久。她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说什么?去祈求“幸运”降临,让家里突然有钱吗?那代价会是什么?父亲的工作事故?小雨的意外?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晚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小满收拾碗筷,动作机械。当她端着碗碟走进厨房时,隐约听到客厅里传来父亲压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令人心寒的怨怼,像是在对小雨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都是命……沾上就没好事……躲远点……都得躲远点……”

水流哗哗地冲刷着碗碟,掩盖了小满瞬间急促的呼吸和攥紧抹布而发白的指节。冰冷的水溅到她的手背上,混合着掌心上旧伤疤传来的隐隐刺痛。

她抬起头,望向厨房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光污染让天空一片混沌的暗红,看不到一颗星星。平凡的重负,像这无边的夜色,沉甸甸地压在她年轻的脊背上,冰冷、窒息,看不到尽头。而掌心那道早已愈合却永远存在的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见,像一个永恒的烙印,提醒着她那深埋地下的诅咒,以及她用一生孤寂和苦难换来的、守护妹妹的唯一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