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阴，如同一卷磨损严重的磁带，在压抑的沉默和刻意的平凡中沙沙走过。林小满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枯槁的沉静。掌心的那道旧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条浅白色的、微微凸起的印记，像一道永不磨灭的封印符文，刻在她的生命线上。
她选择了一条最不起眼的路：一所普通的大学，一个毫无波澜的专业（比如档案管理），毕业后，凭借着那张泯然众人的文凭，在一家规模不大、业务稳定的文化公司里，找到了一份数据录入员的工作。格子间像一个个小小的蜂巢，她是最沉默、最不引人注目的那只工蜂。每天面对冰冷的屏幕和枯燥的数字，指尖在键盘上敲打出单调的节奏。没有同事聚会，没有职场社交，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准时出现，准时消失。薪水微薄，勉强糊口，租住在城市边缘一栋老旧居民楼的小单间里，墙壁斑驳，水管在夜里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她甘之如饴。这份平淡，这份被遗忘，是她用誓言换来的、守护小雨平安的堡垒。
而林小雨，则像一颗被精心守护的种子，终于冲破了姐姐用牺牲构筑的、无形却坚韧的防护罩，在阳光下恣意绽放。她健康、活泼，带着一种被爱滋养出来的明媚和自信。她考上了姐姐当年想都不敢想的重点大学，学的是她热爱的生物科学。她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积极参加社团活动，交了很多朋友，脸上总是洋溢着青春特有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她是小满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源，是她忍受一切孤寂和清贫的全部意义所在。看着妹妹在阳光下奔跑、欢笑，考上理想的大学，小满那沉寂如古井的心湖，才会泛起一丝带着暖意的涟漪。小雨的成功和快乐，是她平凡人生里，唯一被允许拥有的、间接的幸福。
今天，是小雨大学毕业的日子。
盛夏的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学校的大礼堂里，毕业典礼的喧嚣刚刚散去，空气中还弥漫着青春的热烈和离别的感伤。小雨穿着租来的、略显宽大的学士袍，宽大的帽檐下，那张白皙的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星。她一手紧紧挽着姐姐林小满的胳膊，另一只手高高举着刚刚到手的毕业证书，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姐！你看！我毕业啦！”小雨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喜悦，她原地转了个圈，学士袍的下摆飞扬起来，“我说我能行的！生物科学！以后我要当科学家！”
小满被她拽得微微踉跄了一下，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妹妹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欣慰和酸楚的暖流在她沉寂的心底缓慢流淌。小雨的快乐如此纯粹，如此有感染力，几乎要灼伤她习惯了阴郁的眼睛。她伸出手，有些笨拙地替妹妹扶正了歪掉的学士帽，指尖拂过帽穗，声音干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嗯，小雨最棒了。” 阳光透过礼堂高大的玻璃窗，落在小雨年轻光洁的脸上，那蓬勃的生命力，是小满用自己所有的“可能性”换来的珍宝。
为了庆祝小雨毕业，小满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把。她提前预支了微薄的工资，在学校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环境明亮的自助餐厅订了一个小小的卡座。餐厅里冷气开得很足，抵消了外界的燥热，舒缓的背景音乐流淌着。餐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色泽诱人，香气四溢。这对平时生活极其节俭的姐妹来说，无疑是场盛宴。
“姐！这个三文鱼好新鲜！你快尝尝！”小雨像只快乐的小鸟，在餐台和小满的座位间穿梭，不断地把各种好吃的堆到小满面前的小碟子里。她脸颊鼓鼓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叽叽喳喳地规划着未来：“……等入职了那家研究所，发了第一个月工资，我给你买条新裙子！姐你总穿那几件，都旧了！还有啊，我们实验室的王老师说了，我那个课题很有前景，说不定以后……”
小满看着碟子里堆成小山的食物，又看看对面眉飞色舞、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妹妹，心里那块坚硬的、名为“牺牲”的冰，似乎被这温暖的阳光融化了一角。她拿起叉子，小心地叉起一小块妹妹极力推荐的三文鱼，放入口中。冰凉的、带着海洋气息的油脂在舌尖化开，味道确实很好。她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这难得的、属于正常人的片刻欢愉。十年了，她几乎忘了食物除了果腹，还能带来这样的滋味。小雨的笑脸近在咫尺，阳光透过餐厅的玻璃顶棚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这一刻的宁静和满足，近乎虚幻。
“姐，你怎么光看着我吃？你也吃啊！”小雨端起一杯冰镇的橙汁，隔着桌子递过来，笑容灿烂，“来，为我们家未来的大科学家，还有……还有我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干杯！谢谢姐姐这些年……”小雨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我知道的，姐姐都是为了我……”
小满的心猛地一颤。她看着小雨眼中真诚的感激和依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慌乱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白水，掩饰性地碰了一下小雨的杯子。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小满想说点什么，比如“傻丫头，说什么谢”，或者“你开心就好”，但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低下头，猛喝了一大口冰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那汹涌而上的酸涩。
“姐……”小雨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握住小满放在桌上的手，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
毫无征兆地。
小雨脸上那灿烂的、生机勃勃的笑容，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抹去！她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瞬间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而茫然。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身体晃了一下，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紧接着，她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毫无生气地向前倾倒！
“小雨？！”小满的惊呼声尖锐得变了调，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前一秒还是阳光明媚的欢庆，下一秒就是地狱般的坠落！
小雨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杯盘碗碟被撞得稀里哗啦，碎裂声、食物倾倒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橙汁泼洒出来，染黄了洁白的桌布，也溅了小满一身，冰凉的液体却无法冷却她瞬间爆发的恐惧。小雨的脸侧贴在冰冷的桌面上，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死灰般的惨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小雨！小雨！你怎么了？别吓姐姐！小雨！”小满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去探小雨的鼻息，那微弱的气息几乎让她魂飞魄散。她试图去摇晃妹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恐慌，“醒醒！小雨！醒醒啊！”
餐厅里瞬间炸开了锅！周围的食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短暂的死寂后是各种惊呼和议论。服务员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快！快叫救护车！”小满猛地抬头，朝着吓呆的服务员嘶吼，她的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妹妹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泼洒的橙汁像血一样刺目，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不！不可能！封印还在！誓言还在！为什么是小雨？！为什么？！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城市的喧嚣。小满紧紧攥着妹妹冰冷的手，跟着担架冲上救护车。车门关闭的瞬间，她最后瞥了一眼那片狼藉的餐桌——阳光依旧透过玻璃顶棚照射下来，明亮得晃眼，照在那片打翻的橙汁、碎裂的杯碟、以及……小雨遗落在桌角的那顶孤零零的黑色学士帽上。那顶象征着圆满毕业和新生活开始的帽子，此刻歪斜着，帽穗无力地垂下，在刺眼的阳光里，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黑色句点。
救护车疾驰，车内的灯光惨白。小满紧紧握着妹妹的手，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那被深埋了十年的、名为“诅咒”的冰冷阴影，在妹妹骤然倒下的瞬间，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恶鬼，狞笑着，挣脱了封印的束缚，重新笼罩了她整个世界，比十年前更加浓重，更加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