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金陵城破后的第三个冬天,冷得蚀骨。连天的烽火似乎也冻僵了,暂缓了吞噬的步伐,只余下满目焦土和无声的呜咽,在凛冽的北风里低回。苏州城外,通往光福镇的路上,积雪被踩成灰黑的泥泞,一支稀拉的队伍正沉默前行。

顾云舒走在队伍中间,深一脚浅一脚。她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围巾严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过分沉静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她背上是一个沉甸甸的藤箱,里面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几套素净的旗袍,少许私物,以及,藏得最深的,几本纸张脆弱、边角卷曲的古琴谱。那是师门的命,也是她自己的魂。

她是金陵女大的学生,战火燃起前,主修的是西洋音乐,指尖流淌的是巴赫与肖邦的严谨与浪漫。但家国倾覆,弦歌顿绝。母校已成瓦砾,恩师星散,或殉城,或远避。她侥幸逃出,一路颠沛,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战争的洪流裹挟着,漂到这陌生的江南小镇。

据说,光福镇暂时偏安,镇上还有几位不肯走的耆老,守着一些老规矩。她此行,是投奔一位远房姨母,也是想寻一处能暂时安放她怀中这几缕未绝琴音的角落。

镇子比想象中更破败,青石板路坑洼不平,两旁店铺大多关门闭户,檐下挂着冰凌,透着萧索。偶尔有穿着臃肿棉袄的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目光相遇时,都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警惕和疏离。

姨母家是一处临街的小院,开门的是个面容愁苦的中年妇人,见到她,先是愣怔,确认了身份后,才慌忙让进来,又迅速闩上门。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这兵荒马乱的……”姨母搓着手,语气里带着后怕,“镇上也不太平,前几天还有鬼子的巡逻队来查过……说是查‘反日分子’,唉……”

顾云舒的心微微收紧。她卸下藤箱,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仿佛里面是易碎的梦境。

安顿下来后,日子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流逝。顾云舒尽量少出门,偶尔帮姨母做些绣活补贴家用。更多的时候,她独自待在狭小的厢房里,门窗紧闭,然后才敢轻轻打开藤箱,取出那几本琴谱,指尖在膝上无声地虚按,记忆着那些早已刻入灵魂的旋律。《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广陵散》……每一个音符,都在寂静中于心底轰鸣,是惊涛,是烈焰,是她对抗这死寂世界的唯一武器。

她以为无人知晓。

一个午后,雪后初霁,清冷的阳光透过窗棂。她正沉浸在《幽兰》的孤芳自赏与寂寥中,院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粗暴的拍门声,夹杂着生硬的中国话:“开门!检查!”

顾云舒脸色骤变,手忙脚乱地将琴谱塞进床铺最里侧,心脏狂跳不止。

姨母战战兢兢地去开了门。几个端着步枪的日本兵和一个翻译模样的汉奸闯了进来,皮靴踩在院子里,咯吱作响。

“太君例行检查,有没有窝藏可疑分子?私通重庆的物资?反日宣传品?”汉奸尖着嗓子,目光在院内逡巡。

日本兵开始翻箱倒柜,刺刀挑开米缸,踢倒墙角的箩筐。姨母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顾云舒站在房门边,手指冰凉,紧紧攥着衣角。一个日本兵朝着她的厢房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