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二十七年的武汉之夏,是被炮火煮沸的一锅铁水。天空总是灰黄色的,日头透过硝烟看去,像一枚腌得发黄的鸭蛋黄,有气无力地悬着。日本人的飞机从早到晚嗡嗡不停,投下的炸弹把整座城市炸得千疮百孔。空气里永远飘着一种古怪的味道——火药呛人的硫磺味、木头燃烧的焦糊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甜腻腻的腐烂气味,那是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在高温下膨胀变质。

我叫陈安,二十二岁,汉口本地人。战前在汉口电话局做学徒,整天跟着师傅老钱爬电线杆、查线路、接交换机。老钱总骂我手笨,说我是"摸电线都能摸出岔子"的料。谁能想到,如今我这双笨手,却要摸比电线更要命的东西。

我们的防炮洞挖在汉阳兵工厂后头的一片坡地上,离长江不远。洞里又潮又闷,顶上拿圆木撑着,每次炮弹落下,震得泥土簌簌往下掉,好像随时要塌。班长是个山东汉子,叫李大川,左胳膊前几天被弹片划了道口子,草草包扎着,渗出的血把绷带染得暗红。

"陈安!死哪儿去了?三圣巷口那段的线路又他娘的中断了!给老子接上!"班长的吼声从洞外传来,带着嘶哑的焦躁。他刚从前头回来,浑身是土,眼睛红得吓人。

我忙从角落里爬起来,抓过靠在墙边的工具包和一杆老套筒步枪。枪是汉阳造,旧得拉栓都费劲,但我擦得锃亮。

"就去,班长。"

"快去快回!小鬼子今天炮打得邪乎,别他娘的逞英雄!"班长又吼了一句,声音却软了些。

我猫着腰钻出防炮洞。热风裹着硝烟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外面的街道早已看不出原样,断壁残垣,碎砖烂瓦,烧黑的房梁像巨大的肋骨,支棱着指向天空。一队担架兵喘着粗气跑过,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软绵绵地晃着。

贴著墙根的阴影,我小心地向三圣巷移动。子弹啾啾地飞过头顶,不时有炮弹落下,在远处或近处炸开,震得脚下发麻。找到断线处不难,日本人的炮火把半条街犁了一遍,电话线像被扯断的蜘蛛网,零落飘荡。

我缩在一堵垮了半截的山墙后面,从工具包里掏出试线机,夹上断线,习惯性地戴上耳机,手指搭上摇柄。耳机里先是死寂,只有电流不稳定的嗡鸣。我慢慢摇动发电机,发出寻找信号。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接续声,异常清晰。

然后,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冰冷、急促、带着命令的语气,猛地灌入耳中。

日语。

我的心跳骤停,手死死压住耳机。那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是敌人喉咙里发出的声响。电流嘶嘶作响,那几个日语短句反复出现,夹杂着一些我能听懂的词——"汉口"、"方位"、"时间"、"中队"、"火力准备"。

血涌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清醒和巨大的恐惧。我屏住呼吸,外面的炮声仿佛远了。手心全是汗,攥著耳机像攥著烙铁。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扯断线路。一种远超过服从命令和求生的本能攫住了我——是通信兵在无声战场里嗅到猎物气息时的原始冲动。我维持俯身姿势,一动不动,全部感官都凝聚在那小小耳罩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