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断断续续,但那个发号施令的声音异常顽固。我猛地想起战前在电话局,为应付租界业务,跟老师傅学过几句日语,军事术语也零星记得。后来参军,上面发过几页油印的日军口令解读,我闲着翻过。
"...确认...〇七四区域...炮击延伸...午后三时..." "...第一大队...强渡...火力覆盖..."
破碎的音节像散落的珠子,在脑子里疯狂碰撞。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一阵刺痛。〇七四?炮击延伸?午后三时?我抬头看天,日头偏西,未时刚过!
冰冷的战栗顺脊柱爬升。这不是普通通话。这是指令,是即将落下的屠刀。
必须记下来!每一个字!
我手忙脚乱地在工具包里翻找,指尖触到一截铅笔头和记录线路编号的皱纸片。摊在膝上,耳朵贴紧耳机,铅笔尖因颤抖划出凌乱痕迹。我用汉字谐音、数字、自创符号记录。那些陌生音节被笨拙地拆解组合,榨取著可能蕴含的致命信息。
时间流逝,外面的炮火似乎默契地停滞。我的世界只剩下耳机里的声音和膝头那张被奇异文字填满的纸片。恐惧仍在,但更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兴奋压倒了它。我像在黑暗森林里无意听到猛兽计划的猎物,浑身冰凉,却又激动得发抖。
通话戛然而止。
耳机里重归空洞电流噪音,嘶嘶作响,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但膝头上歪扭的字符,冰冷地告诉我那不是梦。
我猛地扯下耳机,心脏狂跳。迅速将断线头胡乱拧在一起,用胶布缠死。把那张纸片折了又折,塞进贴身衬衣口袋,紧紧按著。
得回去!立刻!告诉班长!告诉连长!
我抓起枪和工具包,连滚爬离断墙,沿来路拼命回跑。炮弹又开始落下,爆炸气浪掀起的碎石打在背上,生疼。我却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死亡的阴影前所未有地贴近,但怀里的纸片像冰又像火,催逼著我。
气喘吁吁冲回防炮洞,洞里多了几个伤员,呻吟声和血腥味混在一起。班长正叼著半截烟卷,给另一个弟兄包扎脑袋。
"班长!"我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扯开衣扣掏出汗湿的纸片,"线…线路!我听到了!日本人!电话串进来了!"
班长皱紧眉头,接过纸片扫了一眼鬼画符,又看我惨白的脸:"龟儿子吓疯了吧?说胡话!"
"真的!"我急得跳脚,语无伦次,"炮击!他们要延伸炮击!午后三时!龟山阵地侧翼!还有强渡!在…在〇七四区域附近!时间不多了!"
声音太大,洞里其他弟兄都看过来。班长盯住我的眼睛,那里面只有崩溃的急切和恐惧,没有虚妄。他脸上不耐烦褪去,变得凝重。他认得几个简单日军词汇,也知道我战前懂点皮毛。
他猛吸口烟,把烟屁股狠狠摔地碾灭。"日他先人!走!找王排长!快!"
他抓起中正式步枪,对我吼:"把你那破纸收好!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冲入炮火连天的街道。炮弹在不远处炸开,震耳欲聋。子弹啾啾飞过,打在断墙噗噗作响。我们弯腰疾奔,扑倒爬起,利用每一个弹坑瓦砾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