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酒馆

我的酒馆没有名字。

它伫立在人间与山野的交界,像一道被时光遗忘的缝隙。门前只有一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蜿蜒至足迹罕至的深林。

门楣上,终年悬着一盏青纸灯笼,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朗朗晴空,那灯罩里的光焰总是稳定的亮着,既不耀眼,也不熄灭。

这光,寻常人多半看不见。唯有那些失了心的、丢了魂的、在红尘迷途中辗转彷徨的人,才会于某个恍惚的瞬间,瞥见这一点青荧,不由自主地踏进来。

而我,是这间无名酒馆的掌柜。世人若知晓我,便唤我一声“幽”。

此刻,檐外正织着细密的雨帘。雨丝轻柔如雾,将远山的轮廓和近处的树影都晕染开来,化作一幅水墨画。

我倚在柜台后,身姿疏懒,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一只刚拭净的琉璃瓶。瓶身冰凉剔透,映出我模糊而苍白的侧影。

店内只零星点着几盏油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我的影子被拉长,安静地投在老旧却洁净的木质地板之上,纹丝不动,仿佛也已凝固了千年。

是的,千年。

我在此处,守候了整整一千个春秋冬夏。

我的容貌,恒定在人类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模样,瘦削,苍白,仿佛久不见日光,总穿着一袭质地古怪的浅色大衣,宽大的袖口与衣摆时常垂落出沉默的弧线。若不细看,与常人无异。唯有偶尔抬眼觑人时,那双眼眸金黄,瞳孔在光线变换间会不易察觉地微微竖立,泄露出一点非人的冰凉痕迹。还有颈侧,几缕淡青发丝遮掩之下,若隐若现地嵌着几片色泽墨绿近黑的鳞片。

我非人族,乃是一条蛇妖。

然我与那些吞吐日月、嗜血食魄的精怪不同。

人世间最浓烈的情感——那些悲欢离合、爱恨痴缠——才是我修炼的源泉。

是我维系形神、乃至寻求更高蜕变的资粮。

我用一杯杯自酿的酒,换来过客心底深藏的故事。那酒,我称之为“回梦酿”,并无神奇法力,至多能让人心神稍弛,卸下些许心防,暂忘片刻忧烦。他们倾吐,我静聆。再将那些炽热的欢欣、冰冷的绝望、刻骨的爱恋、蚀骨的怨恨……一一汲取、凝练,化作一团团色泽不一、明暗各异的流光,封存于这些特制的琉璃瓶中。

岁月无声流淌,店堂后间那层层叠叠的木架上,这样的琉璃瓶已堆积了成千上万。它们在黑暗中自行明灭。

它们在等待。

等待一个,或许永不再归来的灵魂。

她叫芷。

是我漫长到近乎永恒的孤寂修行里,唯一一段短促却温暖的记忆。

脑海里关于她的画面,总蒙着一层皎洁的月辉。

她最爱坐在深山溪涧边的石头上,墨色长发,鬓边常簪一朵随手摘来的小小白色野花。她的眼眸精神,像是将九天星河的水光都汲了进去,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向下弯折。她有一颗收集故事的心,乡野间的奇谈怪论、志异传说中的精怪鬼魅、甚至隔壁阿婆唠叨的家长里短,在她听来,都是值得珍藏的宝贝。

“幽,你看哪,”她曾侧过脸,指着溪水中被水流搅碎的月影,声音清凌凌地荡开,“每一个故事,都像是一片水里的月光,看着冷冷的,可谁又知道里面藏着多少滚烫的悲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