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常以原形盘踞在她身侧微凉的石头上,冰凉的蛇躯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指尖划过我鳞片时,传来的那点属于人类的温暖体温。我向她讲述山中年岁久远的精怪传说,她便回赠我以人间烟火的琐碎温暖。
人妖殊途。
这四个字,我比谁都明白。她短短数十载的凡人寿数,于我近乎无限的妖生而言,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冬眠。
可她临终那一刻,苍白消瘦如纸的手,用力地紧紧攥住我化形后依旧冰凉的手指,气息微弱,眼神执着:“幽,替我…继续收集故事,好不好?把它们…都好好地存起来…等我…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一个一个…讲给我听…”
她眼底那簇让我眷恋了千百个日夜的光,一点点地、不可挽回地熄灭了,最后凝固成一个永恒的轮廓。
我答应了。
于是,便有了这间酒馆。
千年以来,我守着这片方寸之地,收集着红尘万丈纷纷扰扰的故事,一遍遍筛选、辨认着过往的灵魂,等待那个熟悉无比的魂魄转世归来。
我知道她回来过。
店后木架的最深处,那几十只光华格外温润、流转格外柔和的琉璃瓶,便是无声的证明。
它们来自同一个灵魂,在不同时代的尘埃里闪烁过——有时是懵懂孩童口中不着边际的、光怪陆离的梦境;有时是怀春少女欲说还休、写在桃花笺上的羞涩心事;有时则是白发老妪回首漫长一生时,那一声声浑浊的、饱含唏惘的叹息…
每一次,我都能瞬间认出她。灵魂的光泽,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每一次,我都只能强迫自己坐在原地,默默收集下她这一世的故事,看着她推门进来,带着或忧或喜的故事,再看着她毫无牵挂地转身离去。
不敢相认。
不敢靠近。
怕我身上历经千年的妖气,会搅乱她纯净的轮回;怕我这漫长无涯的孤寂命数,最终会成为吞噬她短暂人生的阴影。
这,便是我守护约定的方式。
亦是我心甘情愿领受的惩罚。
檐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积蓄的水滴,偶尔从檐角坠落,敲打在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
夜,还很长。
2 断肠烧
我指下的琉璃瓶,依旧空着,等待着下一个故事,来将它填满。
雨势毫无征兆地转急。
先前还只是如雾的雨丝,顷刻间便化为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酒馆的青瓦屋檐上,噼啪作响,急促得令人心慌。那声音,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急躁难耐的手指,在疯狂地敲打。
夜风变得更野,蛮横地从门缝里挤钻进来,带来丝丝寒意。柜台一角那盏孤灯的火苗被这邪风惊扰,剧烈地摇晃起来,拉长的光影在四壁惶恐地扭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将这方寸之地彻底抛还给黑暗。
我正垂眸擦拭着一只新取的琉璃瓶。瓶身剔透冰凉,模糊地映出我苍白的脸孔。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喧嚣达到某个顶点时——
“砰!”
门不是被推开,是被猛地撞开!
沉重的声响粗暴撕裂了雨幕,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风雨的嘶吼。
一个高大、湿透、散发着浓重铁锈的身影,几乎是被风雨裹挟着,重重地堵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