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刹那间,门外暴雨的寒意、泥泞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死亡的气息,汹涌扑入。

那是一个男人。

一身戎装,却早已褴褛不堪,被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裹在他魁梧却明显透支的身躯上。军服原本的暗红色泽已被岁月和污渍侵蚀得难以辨认,只剩下一种沉郁的、接近黑褐的颓败。雨水汇成细流,从他线条硬朗、却被风霜蚀刻出深深沟壑的脸颊上不断滚落,混着溅上的泥点,狼狈地淌进他肌肉紧绷的脖颈。

他的一只胳膊不自然地垂着,依靠着门框。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腰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间隐约透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色泽,分不清是凝固的血块还是深深的泥泞。他的背脊习惯性地挺得笔直,那是长年军旅生涯刻进骨子里的姿态,但他的眼神……

深陷在眉骨浓重阴影下的一只眼睛,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涣散,失去了焦点。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焦虑,和一种凭借惊人意志力勉强维系着的、濒临崩溃的坚毅。

他踉跄着,几乎是拖着身子跨进门来。沉重的、沾满泥泞的军靴踩在老旧地板上,立刻留下两滩不断扩大、浑浊不堪的水渍。他环顾四周,目光空荡无人的桌椅,最后,那涣散的目光猛地凝聚,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掌柜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粗糙的砂砾在生锈的铁片上反复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气力,“…求、求一口酒,最…最烈的那种。”

我默然。转身,从柜台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抱出一只陈旧的陶瓮。拍开泥封,一股极其暴烈、辛呛的气息瞬间逸出。瓮中酒液色泽深褐。

这是我为某些特殊“客人”准备的“断肠烧”。凡人饮之,如吞滚烫的烙铁,能在一瞬间烧灼五脏,也将那蚀骨的愁苦暂时逼退片刻。

我将满满一碗推到他面前。

他几乎是扑上来,一把夺过,仰头便“咕咚咕咚”大口猛灌。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剧烈地上下滚动,脖颈上的青筋虬起。烈酒过喉,灼烧感让他立刻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强壮的身躯都佝偻下去,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无法抑制地迸出,混着脸上的雨水,纵横交错,显得无比狼狈而脆弱。

好半晌,那骇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只剩下拉风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他将空碗重重顿在柜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碗底甚至裂开细纹。

“不够…”他死死盯着那只空碗,“再…再来一碗!”

“酒,”我终于开口,声音在这狂躁的雨夜里,平稳得冷漠,“解不了真愁。”

他猛地抬头,那破碎的眼睛因我这句话而骤然收缩,聚焦,死死盯住我。他看清了我过分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看清了我幽深得不似活人的眼眸,或许…还感知到了那萦绕在我周身、与这人间烟火格格不入的冰凉气息。

一丝混杂着绝望、惊惧、最终归于孤注一掷的明悟,在他眼底飞快闪过。他这样在尸山血海里滚过、无数次徘徊于生死边缘的人,或许比安居乐业的凡人,更能直觉地接受这世间存在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