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第一次见到沈玉衡,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深秋。

那天的雨下得绵密,像扯不断的丝线,把城南老巷的青石板润得发亮。我刚把最后一匹素绸挂上晾架,檐角的铜铃就"叮铃"响了,那是母亲生前特意挂的,说客人上门时,铃声能惊走附在绸缎上的晦气。铜铃是黄铜打的,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声音却依旧清脆,像极了幼时母亲唤我吃饭的语调。

抬头时,正撞见他站在铺子门口的石阶上。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青布衬里,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泛着皂角的清香的气息。他手里拎着只描金漆盒,边角磕掉了块漆,露出了里面的木头原色,倒像是哪家赴宴的公子走错了路,又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窘迫。

"请问,这里是苏记绣坊吗?"他的声音比檐角的秋雨还清润,带着点江南口音,尾音微微上翘,像被丝线轻轻撩过心尖。说话时,他下意识地拢了拢长衫下摆,露出腕上那块旧银表,表链断了一节,用红绳系着。

我擦了擦沾着丝线的手,指尖还残留着苏绣特有的"劈丝"技法磨出的薄茧。"是。"我点头应着,目光掠过他身后的石榴树——那是太爷爷亲手栽的,如今枝繁叶茂,只是这个时节,叶子已染上秋霜,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碎了一地阳光。

铺子是母亲传下来的,三进的院落,前店后坊。前堂摆着八仙桌和太师椅,桌面被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墙角立着只青花大缸,里面养着两条红鲤,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墙上挂着母亲绣的《松鹤延年》,松针用了"乱针绣",层层叠叠,像能闻到松脂的清香。后坊是绣娘们干活的地方,二十张绣绷整齐排列,只是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些空着的绣绷,蒙着薄薄一层灰,像沉默的旧时光。

他把漆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打开时,我不由得吸了口气。里面是块水绿色的杭绸,料子是上等的"软缎",摸上去像婴儿的皮肤,上面绣着半朵未开的玉兰,针脚细密得像春雨打在湖面上,每一根丝线都劈成了八丝,却偏偏在最关键的花瓣处断了线,像是未完的心事。

"家母的遗物,"他指尖轻轻拂过那半朵花,指腹带着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的人,"听说苏姑娘的双面绣是这城里最好的,想请你补完它。"

我捏着那绸料的边角,指腹能摸到丝线里藏着的凉意。这绣法是"游丝绣",针脚细如发丝,最是费眼。寻常绣娘断不会接这种活计,费时费力,工钱却未必如意。母亲生前常说,补绣比新绣难十倍,就像给破了的瓷器描金,既要藏住裂痕,又不能失了原本的风骨。

"工钱好说。"他像是看穿了我的犹豫,从钱夹里抽出五块银元,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银元边缘的齿痕清晰可见,是去年刚铸的新币,上面的袁世凯头像还很清晰。"先付一半,完工后再付另一半。"

我望着他长衫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想起今早去米行时,掌柜说新米又涨了价,如今一块银元只能买三斗米了。母亲留下的积蓄,上个月给巷尾李婶的儿子瞧病,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那孩子得的是"猩红热",西医打了几针就好了,只是药钱贵得吓人,要两块银元,抵得上我半个月的进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