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天后来取。"我把银元推回去两块,指尖碰到他的手,带着深秋的凉意。"够了。"

他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些暖意,像被阳光晒化的雪。"在下沈玉衡,多谢苏姑娘。"

我这才想起还没告诉他名字。"苏明蕙。"我说。母亲总说这名字取得好,明心见性,蕙质兰心,可她没算到,我十五岁那年她就染了肺痨,咳得直不起腰,痰盂里总带着血丝。临终前她攥着我的手说:"明蕙,守住这铺子,就像守住咱家的根。"如今我守着这根,却连"明蕙"两个字都快写不全了,整日与丝线为伴,指尖的茧子比毛笔还厚。

沈玉衡走后,我把那水绿杭绸铺在绣绷上。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石榴叶上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我穿了银针,刚要下针,却发现那断线处藏着个极小的"衡"字,针脚藏得极深,用的是和底色几乎一样的丝线,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藏在心底的秘密。

这夜我睡得不安稳。梦里总出现那半朵玉兰,花瓣上的丝线突然活过来,缠得我喘不过气。惊醒时天已微亮,窗纸泛着鱼肚白,绣绷上的玉兰依旧静静躺着,只是我的指尖不知何时沁出了冷汗,把绸缎洇出一小片湿痕。

我赶紧用软布擦干,心里却突突直跳。母亲教过我,绣品里藏字是"寄情",寻常人家不会这么做,除非是......我不敢再想,拿起银针,劈丝、穿线,一针一线地补起来。游丝绣最讲究"轻、松、浅",针脚要像蛛丝,若有若无,补到天亮时,我的眼睛已经酸得快睁不开了,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三天后沈玉衡来取绣品时,带了两盒广和楼的点心。油纸包着,还冒着热气,上面印着"百年老字号"的红戳。"家妹在那边当伙计,"他解释道,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说是新出的杏仁酥,让我送来尝尝。"

我把补好的绣品递给他。那半朵玉兰补得浑然天成,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哪部分是原来的,哪部分是后补的。沈玉衡抚摸着花瓣,指尖轻轻划过断线处,突然指着一处笑道:"苏姑娘在这里藏了心思。"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最深处的花瓣里,藏着个极小的"蕙"字,用同色的丝线藏得严严实实。那是昨夜补绣时,鬼使神差绣上去的,像是怕这半朵花再次被遗弃。我脸颊发烫,慌忙别过脸去整理丝线,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像落进湖面的雨珠,一圈圈荡开。

"下个月家母生辰,"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些郑重,"想请苏姑娘绣块寿屏,要百子图,不知姑娘有空吗?"

百子图最是繁琐,单是绣一个童子就要耗费两天功夫,更何况一百个。每个童子的神态、衣饰、动作都要不同,还要讲究"百子百态,生生不息"的寓意。我刚要回绝,就看见他长衫下摆沾着的泥点——城南到城北要过三条街,中间还有条河,他定是特意绕路来的。

"有。"我说,指尖缠着的丝线突然松了,"定金就不必了,做好再说。"

他却从怀里掏出个小锦袋,蓝底白花的粗布,针脚是手工缝的,歪歪扭扭。他把锦袋放在柜台上轻轻一推:"这里面是些珍珠,家母生前攒的,磨成粉混在丝线里,绣出来会发亮。"

锦袋解开时,里面的珍珠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大小不一,却都莹润饱满。我捏起最小的一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把她的珍珠耳环塞给我,那耳环缺了个角,她却说:"留着换米,明蕙要好好活着。"后来我才知道,那耳环是外婆传下来的,当年母亲就是戴着它嫁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