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沈玉衡走后,隔壁的张妈凑过来,手里还拿着没纳完的鞋底,神神秘秘地说:"明蕙啊,这沈先生可是个好人。前阵子巷尾的李婶家孩子得了急病,烧得直说胡话,还是他跑了半夜请的西医,垫的药钱呢。"张妈说话时,嘴角的痣跟着动,"我瞅着他对你有意思,你可得抓住机会。一个姑娘家守着一个铺子,太不容易了。"

我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穿针。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绣绷上,把那水绿杭绸染成了暖黄色,像极了那年母亲在院里晒的新茶。李婶家的事我知道,那孩子得的是"猩红热",西医打了几针就好了,只是药钱贵得吓人,要两块银元。

寿屏绣到一半时,出了件事。

那天我刚把绣好的"麒麟送子"部分绷在架子上,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夹杂着瓷器破碎的脆响。推开院门时,正看见几个穿黑褂子的人在砸对门的杂货铺,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有道疤从额头划到下巴,手里挥着铁棍,把货柜上的酱油瓶、醋坛子砸得稀巴烂。褐色的酱油溅在青石板上,像一道道血痕。

掌柜的婆娘抱着孩子跪在地上哭,孩子吓得直哆嗦,哭声像被猫爪挠过的绸子,撕心裂肺。"王掌柜欠了赌坊的钱,"张妈拉着我的胳膊往后躲,声音发颤,"听说欠了三百大洋呢,这可是要卖房子卖地的数。"

我望着那些人手里的铁棍,突然想起沈玉衡的长衫袖口。他总说自己在洋行做事,可洋行的先生哪会穿磨出毛边的衣服?哪会知道广和楼的杏仁酥新上市?更不会半夜跑去找西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去看那寿屏。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洒在绣绷上,那些童子的笑脸突然变得模糊,像是在哭。我摸出沈玉衡给的珍珠,指尖触到一颗有缺口的,形状像极了母亲留给我的那只耳环,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第二天沈玉衡来送茶水时,我忍不住问:"沈先生在洋行做什么活计?"

他正看着绣绷上的童子,那童子光着屁股,手里拿着拨浪鼓,憨态可掬。闻言他手顿了顿,茶匙碰到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做账房。"

"那洋行在......"

"英租界。"他打断我,声音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苏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望着他眼底的慌乱,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有个穿洋装的女人来绣手帕,说英租界的洋行最近都在查账,好多账房先生都被抓了,说是"通共"。那女人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人听见,临走时还特意看了看门外,像是在提防什么。

"没什么。"我低下头,假装整理丝线,"就是觉得沈先生的字好看,想着若是有账本要抄,或许我能帮忙。"母亲教过我珠算,一手小楷写得比先生还好,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做过账房,后来才嫁了父亲,开了这绣坊。

他沉默了半晌,突然笑起来,笑声有些干涩:"苏姑娘还会抄账?"

"母亲教的。"我说的是实话,指尖却有些发凉。

那天他走得格外早。我送他到门口时,看见巷口停着辆黑色轿车,车身锃亮,在这满是泥点的老巷里显得格格不入。车窗里隐约有个人影,戴着礼帽,正盯着我们这边看,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