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如烟伸手想去摸胭脂盒,却被狠狠拍开手背。林妈妈捏着她的下巴转向铜镜:"看清楚,你要扮的是'清水芙蓉',不是窑姐儿的艳俗!"铜镜里的姑娘让她自己都恍惚——月白衫子配艾绿罗裙,腰间束着柳叶青的丝绦,鬓边只一朵清晨刚摘的玉簪花,露珠都还没干透。

"手。"林妈妈突然命令。如烟慌忙伸出双手,看着对方用细棉布蘸着玫瑰汁子,一点点擦去她指尖因练琴留下的薄茧。指甲被修剪得圆润光滑,小丫鬟捧着盛满凤仙花汁的瓷碗过来时,林妈妈却摆手:"清倌人不染指甲。"

醉红楼大厅今夜格外不同。往常的猩红帐幔换成了月白纱帷,熏香也从浓烈的龙涎换成了清雅的梨香。那位杭州来的丝绸商包下了临水的"听雪轩",据说出价五十两银子只为听一曲《梅花三弄》。

如烟抱着琴穿过回廊时,听见假山后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是个雏儿?"

"装清高罢了,迟早......"

她加快脚步,发间的玉兰花随着步伐轻颤,洒落几星花粉。

听雪轩三面临水,初夏的晚风裹着荷香穿堂而过。如烟垂首走进厅内,看见主座上坐着个穿湖蓝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正用盖碗轻轻拨着茶沫。两侧站着四个小厮,俱是青衣小帽的打扮,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派。

"这就是新来的清倌人?"丝绸商放下茶盏,目光在如烟身上打了个转,"果然有几分林下风致。"

如烟福身行礼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琴案是特意搬来的老桐木,漆面光可鉴人,倒映出她紧绷的下颌线。当指尖触到冰凉的琴弦时,她突然想起苏文远的话:"当琴与你呼吸同频,便不惧万人瞩目。"

第一个泛音响起时,满厅的私语声戛然而止。

《梅花三弄》的散音在空弦上荡漾开来,如烟左手拇指按在九徽上,右手食指轻勾,一连串的"吟猱"指法带出风雪中梅枝轻颤的意境。丝绸商手中的茶盏悬在半空,一片茶叶粘在盏沿,将落未落。

弹到"寒山夜月"那段时,如烟忽然发现苏文远站在碧纱橱后。他今日穿着靛青长衫,腰间悬着的那枚青玉坠子随呼吸微微晃动。当她的轮指带出第三弄的华彩时,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最后一个"跪指"收尾,琴弦余韵在水面上久久不散。如烟抬头时,发现丝绸商的杭绸衣襟上沾了几点茶渍,竟像是浑然未觉。

“妙啊!”他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犹如惊雷一般,不仅将屋内的人都吓了一跳,就连窗外栖息的夜鹭也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的女子,惊叹道:“这‘老梅着花’的段落,我在杭州天韵阁都未曾听过如此灵动的演绎!”言语之中,充满了对女子琴艺的赞赏和钦佩。

说罢,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枚银锞子,轻轻地放在琴案上,然后微笑着问道:“姑娘可否告知,这指法师承何人?”

如烟正要开口回答,突然,屏风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林妈妈如同幽灵一般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哎哟,沈老爷您有所不知啊!”林妈妈满脸堆笑地说道,“我们如烟姑娘的琴艺,那可是跟苏师傅学的。”

苏文远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如烟的身后。他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个礼,谦逊地说道:“在下不过略通音律而已。”他的袖口微微一动,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仿佛是被琴弦所伤。

“如烟姑娘天资聪颖,一点就透,实乃难得的奇才。”苏文远继续说道,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如烟身上,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赞赏。

那晚的赏银最终加到了七十两,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了。丝绸商临走时,似乎对如烟的琴艺仍念念不忘,还特意让随从送来一匣上好的龙井,说是给如烟姑娘润喉。

林妈妈难得地对如烟露出了笑容:「好好跟着苏师傅学,以后只接这样的客人。」

如烟成了醉红楼重点培养的清倌人,待遇改善了许多。从大通铺搬到了单独的小房间,伙食里也有了荤腥。但如烟清楚,这一切都建立在她能持续为醉红楼赚钱的基础上。

如烟回到新搬的厢房时,发现窗下小几上多了个青瓷瓶,里头插着三五枝半开的绿萼梅。花枝间别着张洒金笺,上头写着"清音宜人"四字,笔迹瘦劲清峻。

她正对着梅花出神,忽听窗外竹帘轻响。玲珑端着碗杏仁茶进来,看了眼梅花笑道:"苏师傅倒是用心。"说着把茶碗放在妆台上,"林妈妈说了,往后你每旬只需接三场堂会,其余时间专心习琴。"

如烟摩挲着琴弦上残留的松香粉,忽然想起弹到第三弄时,苏文远那个几不可察的颔首。窗外琉璃灯的光透过纱帘,在琴面上投下粼粼波光,像是西湖月夜的一角,被悄悄藏进了这方寸之间。

苏师傅的课从单纯的琴艺,渐渐扩展到了诗词歌赋。他说,真正的清倌人要才貌双全,不仅要会弹琴,还要能与文人雅士吟诗作对。

那是个梅雨初歇的午后,窗外的芭蕉叶上还坠着水珠,他忽然合上琴谱,问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知道是谁写的吗?"

如烟正调整着"跪指"的姿势,闻言指尖一滑,琴弦发出刺耳的铮鸣。水珠从蕉叶滚落,"啪"地砸在石阶上。

"我...不知。"如烟低头看着自己因长期练琴而微微变形的小指指甲。虽然娘生前教她认过一些字,但诗词歌赋对如烟来说,就像那些挂在醉红楼厅堂里的名家字画,看得见摸不着。

苏师傅从青布囊中取出笔墨,在笺上写下"纳兰性德"三字。他的字与他的人一般清峻,笔锋转折处却藏着说不出的缠绵。"下次带你看他的《饮水词》。"他说着,一滴墨从笔尖坠在纸上,晕开成小小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