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流寇的狞笑刺得我太阳穴突突跳。继母蜷缩在灶台边,粗布裙摆被撕开道口子,露出的小腿正不住发抖。我把自己往柴堆深处塞了塞,指甲掐进掌心才没哭出声。
这是第几次了?记不清。只记得去年蝗灾过后,村里的男人多半逃荒去了,留下的老弱妇孺,成了流寇眼里会喘气的牲畜。我攥着怀里半块发霉的麦饼,那是今早继母偷偷塞给我的。
她总说:“阿禾要好好活着。”可活着,有时比死更难。流寇的刀在继母脸上比划,她闭着眼,嘴唇翕动,像是在念往生咒。我突然想起三年前,她刚嫁来我家时,也是这样垂着眼,安静得像株溪边的芦苇。
那年我十岁,亲娘走了三年。爹从镇上领回她,麻布头巾包着头,蓝布褂子洗得发白。村里人都说她是克夫命,连死两任丈夫才肯嫁给我爹。我躲在门后,看她笨拙地给爹缝补磨破的鞋,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天上的云还密。
“阿禾,来试试新鞋。”她把纳好的布鞋递过来时,我故意踩进泥坑,溅了她一身泥点。她没生气,只是蹲下身,用袖口擦我沾了泥的脚踝,指尖温热得像春日暖阳。
后来爹被抓去服徭役,一去不回。她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白天去地里挖野菜,晚上坐在油灯下纺线,线轴转啊转,转出的铜钱勉强够买糙米。有次我半夜发烧,她背着我走了二十里山路求医,露水打湿了她的发鬓,我趴在她背上,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声。
“别怕,娘在。”她总这么说。可现在,她自己却在发抖。流寇的手伸向她的发髻,银簪子是她唯一的嫁妆,是她偷偷藏起来,说要等我嫁人时当嫁妆的。
我猛地从柴堆里窜出来,抓起旁边的火钳就往流寇背上砸。火钳烫得我手心发疼,流寇吃痛回头,刀光瞬间朝我劈来。继母突然扑过来,把我推开,自己却撞在了刀刃上。
血溅在我脸上,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继母倒在地上,眼睛还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流寇骂骂咧咧地踢了她一脚,又去翻箱倒柜。我爬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正在变冷。
“阿禾……要活着……”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点点头,眼泪砸在她脸上。流寇找到个破陶罐,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抱着继母,坐在冰冷的地上,直到月亮升起来。
月光照在她脸上,安详得像睡着了。我想起她给我缝的布鞋,想起她挖回来的野菜,想起她背我走的山路。原来有些人,不是亲娘,却比亲娘更疼你。
我把她埋在屋后的桃树下,那是她去年亲手栽的。桃花开的时候,粉粉的一片,像她笑起来的样子。我在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刻着“娘”。风吹过桃树,叶子沙沙响,像是她在说:“阿禾,要好好活着。”
第二天,我收拾好包袱,里面装着半块麦饼,那支染了血的银簪,还有她给我缝的布鞋。我要去找爹,哪怕他已经不在了。我要告诉他,他娶的这个女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山路崎岖,我走得很慢。饿了就啃麦饼,渴了就喝溪水。遇到生人就躲进草丛,像以前躲流寇那样。有次遇到个卖货郎,他给了我个馒头,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找爹,他叹了口气,没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