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修是被一股劣质发胶味呛醒的。
那味道像隔夜的鸡蛋白混了汽油,沿着鼻腔一路烧到脑仁。他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摸枕头底下的弹簧刀,却只摸到一团滑腻腻的化纤假发。
“操——”
骂声刚出口,就被窗外一声洪亮的“开机啦——”盖了过去。紧接着,铁皮电喇叭炸响:“各部门注意,《笑傲江湖》第九场,演员就位!”
丁修猛地坐起,额头撞在半空悬着的服装架上,一阵叮当乱响。他龇牙咧嘴地睁开眼——不足十平米的化妆间,墙面剥落,灯泡昏黄,镜子边缘贴着一张被口红圈红的通告单:
【林平之——丁修】
后面还跟着三个加粗感叹号,红得扎眼。
丁修愣了三秒,低头看自己:月白色锦袍、粉底只擦到脖子、腰里别着一柄塑料剑。再抬头,镜子里的人剑眉薄唇,右眉尾一道旧疤,像早些时候在火车站被人用钢条刮的——没错,是他;可那身戏服、这间破屋子,又绝不是他记忆里大通铺上混杂的脚臭味。
2000年 4月 1日,横店老宾馆 2号楼 107室。
日历翻在愚人节,老天爷却给他开了个一点儿都不好笑的玩笑。
十分钟前,他还是北漂底层群演,专演死尸、替身、背景板;十分钟后,他成了“林平之”,手里捏着一张今天必须上的戏。
门被踹开,副导演老赵的嗓门先闯进来:“丁修!你他妈死在里头了?全组等你——”
老赵的视线在丁修脸上转一圈,落在他赤脚踩在地上的双脚:“鞋呢?林平之不穿袜子?”
丁修深吸一口气,把假发往头上一扣,痞里痞气地笑:“赵哥,我酝酿情绪呢。林平之灭门那场,得先踩踩人间土,才能恨得真。”
老赵骂了句“神经病”,转身吼:“五分钟内滚出来,迟一分钟扣五十!”
丁修“啧”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皂靴。鞋码小半号,硬挤进去,脚尖瞬间发麻。他顺手抓起化妆台上的道具剑,指腹摩挲过剑身——塑料的,轻飘飘,可他腕子一抖,剑柄在虎口旋了半圈,稳稳停住。
身体记忆比脑子快,这是真功夫。
丁修心里有了底,推门往外走。
四月清晨的横店透着潮气,摄影棚外的空地上,群演排成歪歪扭扭的两列。剃了光头的“青城四秀”正蹲在地上啃包子,油顺着指缝滴到麻鞋上;远处,扮演岳灵珊的小姑娘正被服装师拉着改袖子——丁修眯眼一瞅,心跳猛地错拍:高园园?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眉尾的疤,脑海里嗡的一声。
昨晚的记忆碎片涌上来:啤酒、炸串、隔壁道具组的兄弟拍着他肩膀说“明儿试林平之,导演嫌原来的演员太白嫩,你从威亚上摔下来那脸够惨,说不定能顶”……然后?
没有然后了。再睁眼,就换了人间。
“丁修!”
武指阿泰拎着一捆威亚绳冲他招手:“过来热热身,今天你跟余沧海的打戏要真摔。能行吗?”
丁修咧嘴,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阿泰哥,真摔得加钱。”
阿泰踹他一脚:“先摔了再说!”
十分钟后,场景就位。
破庙、雨夜、火把噼啪。镜头里,林平之抱着父母尸首,目眦欲裂。丁修跪在泥水里,塑料剑当啷一声掉在脚边,他双手颤抖着去阖林震南的双眼——那双眼其实是两颗剥了壳的皮蛋,黏糊糊,一碰就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