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黑石矿坑像一头蛰伏在地底深处的巨兽,终日吞吐着污浊的气息。

韩二狗蜷在矿坑深处一道岩缝里,锈迹斑斑的镐头死死抵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压住那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吸气,都是混杂着霉斑、血锈和汗馊的浊气,刺得鼻腔发疼;每一次呼气,都带出肺里烧灼般的痛感。岩顶不断渗下浑浊的滴水,砸在积满黑水的坑洼里,嗒…嗒…嗒…声音在死寂的矿道里被放大得惊心,规律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他唯一能偷得的片刻喘息。三个时辰的疯狂挖掘,几乎榨干了他十七岁身躯里最后一丝气力。指甲外翻,指缝里全是黑红相间的泥垢,掌心旧茧磨破,渗出的血水混着矿粉,凝成一层硬壳。腰背像是要断裂开,每一次弯曲都牵扯着钻心的酸疼。

黑暗并不纯粹。远处矿壁上零星嵌着的劣质萤石,散发着惨绿幽微的光,勉强勾勒出矿道扭曲狰狞的轮廓,像极了传说中恶鬼的食道。光影摇曳间,能看到空气里浮动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粉尘。

“丙七队!收工!”

监工嘶哑的吼声像鞭子一样,猛地抽破了死寂,从主道方向远远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回音。

韩二狗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岩缝里挣出来。动作牵动了浑身的伤处,让他忍不住龇了龇牙,倒抽一口凉气。他不敢怠慢,摸索着抓起脚边那块棱角尖锐、沉得压手的暗红色矿石,飞快地塞进破烂麻衣最里层,紧贴着皮肉。冰凉的触感激得他一哆嗦,那坚硬的棱角硌在肋骨上,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楚。

他混在一群同样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矿奴中间,拖着沉重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脚步声、铁镐拖地声、压抑的咳嗽声混杂在一起,在狭窄的坑道里沉闷地回响。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臭气味,像是一群移动的腐烂尸体。

通道渐渐宽阔,前方出现了火光。一个简易的木台立在道旁,台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摇曳的光线下,刀疤脸监工马老三像尊恶鬼雕像般杵在那儿,手里漫不经心地掂量着一根黝黑的铁杖,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经过的矿奴。

韩二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把身子埋进前面那人的影子里,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死死盯着地面,盼着能快点走过那段火光笼罩的区域。

就在他即将走过木台时,那根黑铁杖毫无征兆地横伸出来,冰冷地拦在他胸前。

韩二狗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

“藏了什么?”马老三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懒洋洋的残忍。他那双三角眼在韩二狗身上逡巡,像毒蛇的信子。

韩二狗喉咙发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马老三鼻翼抽动了两下,似乎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他脸上那点懒散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的锐利。不等韩二狗反应,他劈手便扯向韩二狗的衣襟!

“刺啦——”

本就破烂的麻布被粗暴地撕裂。怀里的那块暗红色矿石再也藏不住,咚的一声滚落在地,沾满了黑泥。

就在矿石脱离韩二狗身体、暴露在火光下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暗红色的矿石猛地迸发出一阵强烈却不刺眼的诡异血光,如同一颗突然跳动的心脏,瞬间将整个矿道映得一片血红!近处矿壁上那些惨绿的萤石光,在这片浓郁血芒下,顿时黯淡失色,仿佛被吞噬了一般。

所有矿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骇住了,呆立当场。

马老三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地上那块发光矿石,失声惊叫:“血髓晶?!你竟敢私藏……”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那血色光芒的边缘,一道更加深邃、扭曲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凝聚、拉长。

马老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想要回头。

但太晚了。

那黑影如活物般扑了上去,瞬间缠满了他的全身。马老三脸上的惊疑变成了极致的恐惧,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的眼珠剧烈外凸,血丝迅速蔓延,然后,七窍之中,竟有汩汩的黑烟冒了出来!

他健硕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皮肤失去光泽,紧紧包裹住骨骼,仿佛全身的精血在刹那间被抽得干干净净。不过一两次呼吸的功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监工,就变成了一具裹着人皮的焦黑枯骨,软软地瘫倒在地,发出一声轻飘飘的闷响。

火把依旧噼啪燃烧,映照着矿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和那片不祥的血光。

矿奴们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

黑影缓缓从马老三的尸身上剥离、凝聚,最终化作一个佝偻、枯瘦得如同骷髅般的老者。他穿着一身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袍,干瘪的脸上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贴着骨头,眼窝深陷,唯有一对眸子,闪烁着两点幽绿、贪婪的光芒,死死盯住地上那块仍在散发血光的矿石。

他伸出鸟爪般枯瘦的手,凌空一抓,那块“血髓晶”便飞入他手中。他仔细摩挲着矿石表面,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而邪异的能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意低笑。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那两点幽绿的光芒,落在了僵在原地的韩二狗身上。

“小娃娃……”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用砂纸在摩擦骨头,“带路,去你挖到这宝贝的地方。”

他顿了顿,那双绿眼微微眯起,一股阴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将韩二狗笼罩。

“或者,现在就变成它的养料。”

韩二狗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僵了,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压在他的头顶。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就会变得和马老三一样。

他艰难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好。”

老者满意地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黑的牙齿。

韩二狗转过身,机械地迈开脚步,朝着矿坑更深、更危险、传说中经常无故塌方的废弃区域走去。他的后背冰凉一片,仿佛那老者的目光已经化作了实质的冰锥,抵在他的脊椎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膜嗡嗡作响。

黑暗中,父亲三个月前被几个黑袍人拖走时,那绝望而无声的口型,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跑!”

父亲没能跑掉。

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经过一条早已废弃、深不见底的塌陷裂隙时,裂隙下方传来暗河奔流的轰鸣水声。韩二狗眼中猛地掠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就是现在!

他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毫无征兆地猛地朝那黑暗的裂隙纵身一跃!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身体急速下坠!

“找死!”

身后传来老者惊怒交加的厉喝,以及一股猛然抓来的恐怖吸力!

但那吸力终究慢了一瞬。

韩二狗的身影彻底被黑暗的裂隙吞没,只有奔涌的水声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