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的风总带着股土腥气,卷着破庙的灰,落在小囡囡的羊角辫上。她蹲在供桌底下,小手攥着枚青铜戒指,戒指是圆的,边缘被磨得滑溜溜,正好套进她最细的小指。
“哥,戒指又松了。”她仰起脸,对着供桌外喊。
破庙的门槛上,坐着个半大的少年。他手里捏着块青绿色的铜片,正用块碎石子慢慢敲。铜片边缘割破了他的指尖,血珠渗出来,滴在铜片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咧着嘴笑:“等哥把这面具敲好,就给戒指镶个小疙瘩,这样就不滑了。”
少年是小囡囡的哥哥,大她六岁。爹娘在逃难时被乱兵冲散,兄妹俩就守着这破庙过活。哥哥没名字,小囡囡只叫他“哥”;小囡囡也没大名,哥说她生下来时像个粉团子,就叫囡囡。
哥的手巧。春天给她编过草蜻蜓,夏天用柳条编过小篮子,秋天捡了野栗子,在破灶上烤得喷香,冬天……冬天他就把囡囡揣进怀里,用那件肘磨破了洞的蓝布褂子裹着她,自己冻得嘴唇发紫,还说“哥不冷”。
这铜片是哥昨天在山外的废营地里捡的。他说要敲个面具,像镇上戏班子里的鬼脸,戴在脸上能吓走抢粮的野狗,还能挡冬天的寒风。
“你看这眼睛。”哥把铜片举起来,对着破庙的窗洞。阳光漏进来,照得铜片泛着冷光。他在铜片上挖了两个洞,洞边敲得歪歪扭扭,一边高,一边低;鼻子是个凸起来的小疙瘩,敲得太用力,歪向了左边;嘴巴咧得老大,嘴角却往下撇着——说哭不像哭,说笑不像笑,倒像个受了委屈又强装欢喜的傻子。
小囡囡“噗嗤”笑了。她爬出锅桌,踮起脚去摸面具的“嘴巴”:“哥,它好像在哭。”
“才不是。”哥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它是在笑呢。你看这嘴角,翘着呢。”他用沾了铜屑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以后哥出去找吃的,你就戴上面具,坐在庙门口,野狗来了,你就对着它们‘嗷’一声,它们准吓跑。”
小囡囡把脸贴在哥的胸口,能听见他心跳得“咚咚”响。哥的左眉骨有个小小的鼓包,是去年替她挡滚落的石头撞的,现在摸起来还硬硬的。“哥不出去找吃的行不行?”她小声说,“囡囡不饿。”
“傻丫头。”哥摸了摸她的羊角辫,“不找吃的,咱俩要饿肚子的。等哥换了糙米,给你熬粥喝,放两颗野山楂,酸甜的。”
他低头继续敲面具,指尖的血珠又滴在“嘴巴”上,这次他没擦,就着血痕,在嘴角敲了个小小的弯——好像真的在笑了。敲完面具,他又拿起剩下的小铜片,卷成个圆圈子,用碎石子慢慢磨边缘。
“戒指要小一点,囡囡的手小。”他喃喃着,磨得格外小心,“等镶个小疙瘩,就像娘的银戒指那样,不会掉了。”
小囡囡知道,娘的银戒指早就丢了。在逃难的路上,娘把戒指塞给她,让她藏在怀里,后来乱兵追上来,娘把她推到草垛里,自己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再也没回来。那枚银戒指,她攥得太紧,在草垛里蹭丢了,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在掌心。
“哥,这个戒指不会丢。”小囡囡把铜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又慢慢套回去,“囡囡攥着。”
“嗯,不会丢。”哥把磨好的戒指套在她小指上,正好卡住。他的手指粗糙,带着铜屑和泥土,却把戒指戴得轻轻的,“就像哥陪着囡囡,不会丢。”
夕阳把破庙的影子拉得老长,哥终于敲好了面具。他把面具扣在小囡囡脸上,铜片凉飕飕的,却能透过两个圆洞,看见哥的脸。哥左眉骨的鼓包在夕阳下泛着光,他正对着她笑,和面具上那个似哭非笑的模样,有点像,又有点不像。
“哥,好看。”小囡囡隔着面具说,声音闷闷的。
“好看就好。”哥把她抱起来,走到破庙门口,看了看天色,“哥得去山那边了,太阳落山前准回来。你戴上面具,在庙门口坐着,别乱跑。”
他把面具摘下来,又替她理了理歪了的羊角辫,左眉骨的鼓包蹭得她额头痒痒的。小囡囡点点头,把戒指攥在手心,看着哥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破庙门口的石墩上,还留着哥坐过的痕迹。小囡囡搬了个小石块,坐在石墩边,把青铜面具放在膝盖上。夕阳的光斜斜地照在面具上,铜片泛着温温的光,像哥刚才的手掌。她伸出手指,一遍遍摸着那似哭非笑的“脸”,摸得指尖都有些发烫。
风慢慢变凉了。起初只是拂过脸颊时带点凉意,后来就顺着领口往怀里钻,吹得她露在袖子外的手腕起了层细小的疙瘩。她把胳膊往袖子里缩了缩,小指上的铜戒指凉了些,却卡得紧紧的,像哥临走前攥了她的手一把。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山路的影子拽得越来越长,最后缩成拐角处的一团黑。山尖上的光褪成了淡粉,又慢慢变成灰蓝,破庙的屋檐下,开始有萤火虫飞出来,点点绿光,照着她膝盖上的面具。
面具已经不温了。刚才被夕阳晒热的铜片,此刻浸了夜色里的凉气,变得冰冰的,硌得膝盖有点疼。小囡囡把它抱进怀里,用衣襟裹着,想焐点热。怀里的布褂子早就被风吹透了,焐了半天,面具还是凉的,倒把她的小肚皮贴得发冷。
她抬头望了望山路的拐角,那里只有黑漆漆的树影,风穿过树林,带着“呜呜”的响,像有人在哭。她把面具扣在脸上,透过两个圆洞看出去,夜色里的山影像蹲在地上的野狗。她想起哥的话,对着拐角的方向,小声地“嗷”了一声。
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连个回音都没有。
小囡囡把脸埋在膝盖上,面具的“鼻子”硌着额头,凉飕飕的。小指上的戒指还卡着,她用另一只手捂住,指尖能摸到那三道歪扭的印子——哥说,那是他刻的“囡囡”。
夜色越来越浓,山风裹着露水吹过来,打湿了她的小布鞋。鞋尖早就磨破了,脚趾蜷在里面,冷得发麻。她还是坐在石墩边,怀里抱着冰冰的面具,小指上套着凉凉的戒指,像抱着哥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远处的山坳里,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衬得破庙门口更静了。小囡囡没再“嗷”一声,只是把面具抱得更紧了些。
哥说太阳落山就回来的。
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