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沉舟鉴
永徽七年秋深,霜风如刀。
沈砚舟枯坐于临窗矮榻,掌中一枚青玉算筹,冰冷似铁。案头那纸“汇通钱庄”的票根,墨字森然刺目——“存银:捌两柒钱叁分”。尾随的零数,恰似两柄弯钩,悬于“两”字之下,讥诮无言。内室传来妻压抑的呜咽,丝丝缕缕,如寒蚕吐丝,缠缚心肺,渐紧渐窒,几欲断息。
三载前,他沈砚舟,乃镜州城最年少得意的“云水楼”东主,意气凌霄,指点商衢。而今?莫说幼女云岫那每月需十两束脩的丹青课业,便是明日柴米,亦成压垮瘦驼的最后一根草芥。
“爹爹,”云岫声如雏雀,抱着一卷毛了边角的《蒙训》,趿着软履行来,冰凉小手按上他膝头,“夫子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她吃力翻开书页,稚指轻点,“人之初……”
心口那块顽石,猛地又沉坠几分。他挤出一丝苦笑,粗粝掌心抚过女儿柔软额发:“痴儿,”喉中干涩如砾,“爹爹日日以精肉饲那檐下狸奴,何曾见甚福报?倒是越喂囊中越涩了。”此言出口,连己亦觉荒唐酸楚。
云岫仰首,澄澈眸中映着他满身倦惫,无半分疑惑,唯有孩童的执拗:“然则……狸奴欢喜呀。”
狸奴欢喜。可他呢?他的家呢?窗外无涯河的水汽,仿佛一夜之间浊了,那腐草淤泥般的腥气,穿透紧闭的雕窗,渗入这曾满室欢言的宅邸。妻的啜泣如针,刺破他最后强撑的体面。他猝然起身,抓起玄关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自齿缝挤出二字:“我且……透透气。”
秋夜寒重,风刃刮面。无涯河水在远处灯笼昏黄光晕下,泛着油腻破碎的微光。他漫无行去,只想逃离那窒息的樊笼。街角“永不打烊”杂货铺,如同温暖孤屿。推门而入,寒气扑面。货架琳琅,最终,他只拈了两枚最贱价的炊饼。
刚踏出铺门,一股浓烈劣酒气混着刺鼻香粉味猛撞入怀。沈砚舟猝不及防,手中油纸包“啪”地坠地。
“装甚善人!”一个鹑衣百结的醉汉踉跄站稳,乜斜醉眼指着他,唾沫星子几欲溅面。又猛地指向铺子墙根暗影里,一个蜷缩佝偻的枯瘦身影,“施舍这老猾贼?哈!某被他诓过三回!三回!”他伸出三指在沈砚舟眼前乱晃,一脚踢开滚落脚边的炊饼,骂咧咧没入夜色。
寒风中,只余沈砚舟与那墙根下的老丐。他叹口气,俯身欲拾。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一个苍哑却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
“郎君,汝箸落尘凡三度矣。”
手悬半空,沈砚舟愕然抬首。暗影里,那老丐浑浊双目倏然抬起。铺门灯牌斜光映上他沟壑纵横的脸,眼中浑浊如被涤荡,精光逼人,直刺心魄,似能洞穿皮囊,直照神魂。
“三载前,‘知味轩’后巷,”他缓言,字字叩心,“汝曾赐我一碗热羹。彼时……汝目中有光。”
三载前?“知味轩”……乃他第一家、最鼎盛之肆!后巷……热羹……记忆碎片翻涌,一个瑟缩于寒风中的模糊影子渐晰。是了,那夜庖厨余下半瓮过火鸡汤,伙计欲倾,他撞见,心中恻然,重煨一碗洁净的,又添了细面,予了巷角那老丐……
沈砚舟难以置信:“尊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