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范进中举那日的癫狂,至今仍被东昌府的老人们当作笑谈 —— 他赤着脚在青石板路上狂奔,发髻散乱如枯草,沾满泥点的官服歪斜地挂在身上,嘴里反复嘶吼着 “中了!中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引得街坊邻里围观看笑,连路边的狗都跟着吠了几声。孩童们跟在他身后,模仿着他癫狂的姿态,拍手叫嚷;卖豆腐的王老汉停下挑子,摇着头叹气:“苦读十年,倒把人读疯了。” 可谁也没料到,十年光阴流转,这个曾连隔夜粮都没有的穷书生,竟摇身变成了东昌府衙门里的 “范主事”,捧着朝廷发放的金饭碗,住着城里最体面的三进宅院。只是这外人眼中的光鲜,藏着的却是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的焦虑,和渐渐被柴米油盐磨平的初心,那焦虑如影随形,在每个深夜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勒得他辗转难眠。

中举之初,范进捧着吏部签发的朱红官凭,整夜整夜地坐在破茅屋的木桌前,指尖反复摩挲着官印上的纹路,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油灯的微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光影在墙上跳动,如同他此刻激动的心绪。眼前总浮现出老母亲临终前的模样:她躺在漏雨的土炕上,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范进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望着屋顶不断滴落的雨水,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气若游丝地说:“儿啊,娘这辈子没盼头了,就盼你能考个功名,住上不漏雨的房子……” 话未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染红了身下破旧的草席。每当这时,范进就会攥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娘,儿子中举了,往后定要做个好官,兴修水利、安抚流民,不负您的期望,也不负这十年寒窗!”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照亮了他眼中的坚定。

那时的他,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公鸡刚打第一声鸣,他便已洗漱完毕,案头堆着《资治通鉴》《大明律》,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连吃饭时都捧着《农桑辑要》琢磨,饭粒粘在书页上也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能让东昌府的百姓多收些粮食。他曾走遍东昌府周边的村落,向老农请教耕种技巧,把学到的知识整理成册,分发给农户。每月俸禄虽只有二十两纹银,他却过得格外节俭:一件官服缝缝补补穿了三年,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浆洗得发白;三餐以粗茶淡饭为主,早上是稀粥配咸菜,中午和晚上也只是一碟青菜、一碗糙米饭,偶尔买块肉,也会先给隔壁孤寡的李奶奶送去半碗。李奶奶无儿无女,身体孱弱,范进便时常帮她挑水、劈柴,逢年过节还会送些米面。他把省下的银子都存在钱庄,想着先给母亲修座像样的坟茔,再攒些钱救济穷书生,至于自己的住处,他总说 “破茅屋能遮风挡雨,够用了”。茅屋的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黄土,但他从未在意。

这份朴素的心思,很快就被现实击碎了。中举后的第三个月,岳父胡屠户带着一群沾亲带故的人找上门,手里拎着半只鸡、一坛酒,鸡的羽毛还没拔干净,酒坛上沾着泥土。他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进门就大声嚷嚷:“贤婿啊,你如今是举人老爷了,总不能还住这破茅屋吧?你看这屋顶,下雨天漏得跟筛子似的;这墙壁,风一吹都直掉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