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洁(一)
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悉悉索索,像是永无止境的哀乐。
㢌蜷在铺了狐裘的窗榻上,望着窗外。院里的红梅开了,烈烈的一片,灼人眼睛。他记得去岁冬日,母亲还笑着指挥仆役剪下开得最好的那几枝,插在永安侯书房的白玉瓶里。父亲总板着脸说妇道人家就爱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可每次批阅公文倦了,抬头看见那红梅,紧绷的唇角便会不自觉柔和几分。
如今,那白玉瓶大概早已摔碎在抄家官兵的靴底,和侯府的匾额、父亲的战甲、母亲的琴一样,成了“谋逆罪证”的一部分,或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血的颜色,也是红的。刑场上漫开的,冻凝了的红。
他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却流不出泪。自那日在大雪纷飞的刑场昏死过去,再在这盈满暖香与软红的琳琅阁醒来,他的眼泪就好像彻底干涸了。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白,和偶尔撕裂这片白的、猩红的噩梦。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空气,旋即又被浓郁的暖香吞没。
糷走了进来,一身绛紫长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他行走间悄无声息,像一只踏月而来的狐,唯有袍角绣着的暗金色缠枝莲纹,在流动的烛光里若隐若现。
“喝了。”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几分慵懒的命令意味。
㢌没动,依旧看着窗外的梅,仿佛那红梅能将他吸进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温柔牢笼。
糷也不恼,将药碗放在小几上,自己在榻边坐下。冰凉的指尖触到㢌的下巴,轻轻将他的脸转过来。
“看什么呢?能看出条生路来?”糷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眸色深沉,映着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这张脸,即使失了魂魄,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尤其是那双眼睛,曾经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长安星河,如今却只剩一片寂灭的灰烬。
㢌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像血。”
糷挑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红梅,旋即笑了,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梅花清傲,怎是凡俗血污可比。别糟蹋好东西。”他松开手,将药碗又往前推了半寸,“趁热喝,凉了更苦。”
“苦……”㢌喃喃,像是听不懂这个字。还有什么苦,能苦过家破人亡,肝胆俱裂?
糷凝视他片刻,忽然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然后俯身,捏住㢌的下颚,将那口极苦的药汁渡了过去。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抗拒的粗暴。
㢌猝不及防,被呛得咳嗽起来,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窜上鼻腔,激得他眼底终于泛起一丝生理性的水光。
“知道苦了?”糷用指腹擦去他唇角的药渍,动作又变得轻柔起来,眼神却依旧锐利,“知道苦,就说明还活着。既然活着,就别摆出这副随时要随死人去的模样。你父亲把你交给我,不是让我给你收尸的。”
父亲……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㢌的心口,剧痛让他猛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攥住心口的衣料,大口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