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红旗纺织厂的危机如同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事件本身。祁同伟的名字,不再仅仅是派出所内部的一个传奇,更是在整个开发区管委会乃至岩台县层面,都挂上了号。

“能干事、会干事、能干成事”的评价不胫而走,甚至在某些场合,被县领导用略带感慨的语气提及。

这种声望的转变是微妙而实在的。管委会的干部们见到他,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的客气;派出所里的民警,包括一些老油条,请示汇报工作时也更加规矩和认真;就连所长赵永强,虽然心里那股酸溜溜的别扭劲更浓,但表面上也不得不更加倚重和…忌惮几分。

祁同伟依旧保持着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和内敛。他深知,声望如同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需要将这种无形的资源,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牢牢握在手中的力量。而力量的核心,在于人。

他需要组建自己的班底,寻找那些在未来风浪中能够倚重的臂助。

程度。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早已标注好的坐标,清晰地存在于他前世的记忆地图上。那个未来将会偏执、冷酷、却又对他展现出扭曲而绝对忠诚的利刃,此刻,应该正深陷于林城这片泥潭的某个角落,经受着磨砺与挣扎。

他需要找到他,在他最困顿潦倒、近乎绝望的时候,伸出那只足以改变他命运的手。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

机会来自于一次看似寻常的辖区巡逻。祁同伟有意无意地开始将巡逻路线,偏向于那些交通繁忙、容易产生纠纷的路口,以及…前世记忆碎片中,程度可能出现的地方。

林城的街道依旧杂乱,尘土混合着机油的味道。人力三轮车、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偶尔驶过的桑塔纳和吉普车,以及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共同构成了九十年代小城混乱而充满活力的交通图景。

在一个靠近开发区边缘、连接省道和三岔路口的繁忙十字路口,祁同伟看到了他想要找的人。

一个身影,如同礁石般立在车流与人流的混乱漩涡中。

他穿着洗得发白、熨烫得却一丝不苟的旧警服(交警制服),肩膀上的肩章表明了他最低层级警员的身份。

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得笔直,像一杆插进泥地里的标枪。脸庞黝黑,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很紧,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来往车辆,每一个手势都标准得近乎刻板,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倔强的认真。

程度。比他记忆中要年轻许多,眉宇间尚未被后来的偏执和阴鸷完全占据,但那股子认死理、不懂变通的倔强和眼神深处对“规则”近乎扭曲的坚持,已经清晰可见。

此时,程度似乎正陷入一场麻烦之中。

一辆漆光锃亮、挂着某小号段牌照的黑色桑塔纳2000,霸道地斜停在路边禁停区域,显然是为了方便旁边一家新开的、装修考究的饭店里的某人。一个穿着时髦、夹着公文包、脸色倨傲的中年男子,正指着程度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呵斥着:

“你算个什么东西?!知道这是谁的车吗?啊?!耽误了领导的大事,你担待得起吗?!赶紧给我滚开!”

程度的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微微跳动,但身体却像钉在原地一样,毫不退让,声音不大,却异常坚硬:“这里禁止停车。你的车违反了《道路交通安全条例》第七十二条,按规定应当处以罚款,并立即驶离。”

“罚款?罚你妈的款!”那司机模样的男子更加恼怒,似乎觉得被一个小交警如此顶撞是奇耻大辱,“你眼睛瞎了?看不见这车牌?!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让你脱了这身皮滚蛋!”

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有同情程度的,但更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者对程度的“不懂事”露出讥讽的笑容。在这个小地方,权力和关系往往比冷冰冰的条文更管用。

程度紧咬着牙,眼神里掠过一丝屈辱和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倔强的、近乎绝望的坚持。他依旧重复着:“请出示你的驾驶证、行驶证。否则我将依法采取强制措施。”

“强制措施?我看你敢!”那司机嚣张地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程度的脸上。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怎么回事?”

祁同伟带着小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穿着派出所的警服,肩上的警衔虽然也只是基层级别,但那份经过两世淬炼、尤其是身居高位后养成的气场,却瞬间镇住了场面。

那司机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祁同伟,语气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依旧带着傲慢:“哟,又来一个?你们开发区派出所的?正好,管管你们的人!不懂规矩!”

祁同伟没理他,目光直接看向程度,语气平和:“同志,什么情况?”

程度看到祁同伟,眼神波动了一下。他显然听说过这位最近风头正劲的副所长,抿了抿嘴,依旧用那刻板汇报的语气说道:“报告领导!该车辆违反禁令标志指示停车,拒绝出示证件,并言语威胁执勤人员!”

“你胡说八道!我那是临时停一下!等领导!”司机急忙辩解。

祁同伟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那司机,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等领导?哪位领导?需要违反交通规则来等?领导的公务活动,更需要遵守法纪,为群众做出表率,不是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正气,让那司机一时语塞,周围看热闹的群众中也有人低声叫好。

祁同伟继续淡淡道:“交通法规面前,人人平等。既然违反了,就按规定接受处罚。拒不配合,威胁执勤民警,错上加错。需要我通知你们单位保卫科,或者请管委会办公室的同志过来,一起看看是哪位领导的车如此特殊吗?”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点了对方可能依仗的背景(但毫不畏惧),又抬出了更大的管辖单位(管委会),一下子戳中了对方的软肋。那司机脸色变了变,他敢欺负程度这样的小交警,却不敢真把事情闹大到管委会层面,给领导惹麻烦。

“你…你…”司机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色厉内荏地嘟囔了几句,最终悻悻地掏出证件,交了罚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上车灰溜溜地开走了。

一场风波,被祁同伟三言两语化解。

周围人群发出几声哄笑,渐渐散去。

程度站在原地,看着祁同伟,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挺直腰板,敬了一个礼:“谢谢领导。”

祁同伟摆摆手,打量着他。近距离看,程度的警服袖口已经磨得发毛,皮鞋虽然擦得干净,但鞋底磨损严重,显然经济状况十分窘迫。但他眼神里的那股倔强和认真,却丝毫未减。

“坚持原则没有错。”祁同伟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但在基层,有时候方法比原则更重要。硬顶,容易碰得头破血流,还解决不了问题。”

程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帮自己解围的领导会这么说,脸上露出一丝不服气,但没吭声。

祁同伟话锋一转:“不过,像刚才那种仗着有点背景就目中无人的,也不必惯着。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中队的?”

“报告领导!程度!开发区交警中队一班警员!”程度大声回答。

祁同伟点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再说什么,带着小王转身离开了。留下程度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祁同伟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

这第一次接触,点到即止。如同投下一颗石子,惊动水面,却不急于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