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杀星

若用一个字形容七杀星,那就是“敢”。

小时候还在咿呀学语时,家门口来了位老道士,说这家女娃娃是七杀入女命,遇神杀神,遇魔杀魔。除非炼化自己,一生才得平稳度日。

老道士没有收取银财,只讨了碗水喝,便匆匆离去。

时光如苟,飞速度日。一眨眼,女娃娃长出十五岁的娉婷少女,婀娜多姿。但她却一身男儿装扮,还梳着少女发髻,猛一看,有几分怪异。

少女名唤宜儿,家中独女。按理说,应是千娇万宠,娇滴滴的女娇娥。但她一身粗布男装,一脸肃然。

家中庭院错落,水榭华庭,长长的回廊坐落在一片湖泊中,连接着南北二院。湖泊中有几座太湖石,旁边拥簇着一小片荷花。湖中心有座凉亭,挂着鹅黄色的垂帘,好不雅致。

虽然不是金碧辉煌,富甲一方。也看得出此宅的主人吃喝不愁,品味高雅。此宅是安国公吴林大人的府邸,虽荣封安国公府,也没有大富大贵,只因吴林大人一生固执己见,不懂变通。虽有军功加身,现如今也只得个五品官职。

话说安国公府真正的掌权人,是吴林的夫人,孙氏。这位孙夫人出身江南商贾巨富之家,当年带着泼天嫁妆下嫁了彼时还是军中小校、却顶着个空头勋贵名号的吴林。国公府的体面,吴林那点微薄俸禄根本撑不起,全靠孙夫人精打细算,以商养家,甚至暗中打点,才勉强维持着这份看似清贵、实则边缘的体面。

孙夫人对女儿宜儿,情感复杂。她爱这唯一的骨血,却也深深忌惮着那个老道士的语言。“七杀入命”,听着就带着煞气。她怕女儿这命格冲撞了家宅,更怕这刚烈性子将来闯下弥天大祸。于是,她一方面严加管束,希望宜儿循规蹈矩,做个温婉淑女,好将来攀一门好亲事,为这日渐没落的国公府寻个依靠;另一方面,她又隐隐觉得,女儿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或许正是这死气沉沉的府邸、甚至吴林仕途所缺少的生机。

但孙氏心中却有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生宜儿之前,她曾怀过一个男胎。那时吴林远在苦寒边关,家中一笔大生意突遭巨变,对手来势汹汹。孙氏心急如焚,日夜操劳,殚精竭虑地周旋应对,最终虽保住了家业根基,却没能保住腹中骨肉。那是个已成形的男婴。小产之后,大夫断言她再难有孕。后来虽调养多年,也只得了宜儿这一个女儿。

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年代,纵使她能挣回金山银山,掌管偌大府邸,无子——尤其是无嫡子——成了她心头最沉重的枷锁,让她在午夜梦回时辗转难眠,在世家夫人若有似无的怜悯目光中如芒在背。她将这份刻骨的遗憾与无力感,深深埋藏在“安国公府掌家夫人”的干练表象之下,用对府邸事务的绝对掌控和对银钱往来的精刮算计来填补那份空虚,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稍稍抵消那份“失职”的愧疚。内心的枷锁早已将她压的低人三分。

然而,这份巨大的遗憾,最终却扭曲成了对亲生女儿宜儿一种近乎病态的“爱恨交杂”。

她总觉得,是宜儿“抢走”了她那未出世的儿子的“命数”。老道士“七杀入命,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批语,更是在她心中坐实了这一点——女儿命格太硬,克死了本该是她继承家业的儿子!这种念头如同毒藤,无声无息地缠绕着她的心。一方面,她是宜儿的母亲,血肉相连,她无法不爱;另一方面,那失去男婴的锥心之痛和对“命格”的恐惧,又让她对宜儿生出难以言喻的怨怼和忌惮。

于是,她自小便让宜儿身着男装。这既是她内心深处对“儿子”的渴望投射——试图用女扮男装的宜儿来填补那个空荡荡的位置,弥补自己“无后”的遗憾;也是一种扭曲的控制和“镇压”——仿佛用男子的衣冠就能束缚住那“七杀”的煞气,就能让宜儿安分些,更像一个她期望中“乖巧懂事”的孩子。

可矛盾的是,她又绝不容许宜儿真正拥有“男子”的自主与力量。*她让宜儿穿男装,却要求她必须梳着标志性的少女发髻,提醒她终究是个女子;她让宜儿学些男童该认的字,却绝不让她接触真正的经世之学、权谋之道或武艺兵法;她时常对着宜儿,或是自言自语般喋喋不休:

“宜儿啊,你是娘唯一的指望了……这份家业,娘百年之后,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呢?你要争气啊!”

可每当宜儿眼中流露出对账本、对商铺、对外面世界一丝好奇的光芒,或者提出任何超出“闺阁女儿”本分的问题时,孙氏又会立刻竖起尖利的屏障,用苛责、冷落或更严密的管束将她打回原形:

“女儿家问这些做什么?做好你的女红是正经!”

“没规矩!谁准你打听外头的事?”

“你只需听娘的安排便是!”

她既要宜儿成为她心中“儿子”的替身,继承她耗尽心血维持的家业;又无法容忍宜儿展现出任何可能超越她、甚至仅仅是不受她完全掌控的独立意识。她将宜儿视为一件弥补遗憾的工具,一个必须按她心意摆弄的提线木偶。她需要宜儿“存在”来证明自己并非彻底失败,却又在灵魂深处隐隐抗拒着这个“克死”她儿子的“七杀星”真正变得强大、耀眼。

而吴林,这位名义上的安国公、一家之主,早已在孙氏强势的财权掌控和自我放逐中,沦为一个彻底的“影子”。只要府中库房充盈,每日有美酒佳肴,有仆役伺候,有闲暇听他收藏的几幅字画讲些陈年旧事,他便心满意足。家中大小事务?自有夫人操心。女儿宜儿?反正膝下无子,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夫人自然会为她备好一份丰厚的嫁妆,不丢他安国公府的脸面即可。至于女儿穿什么、想什么、未来如何……与他何干?他乐得逍遥,百年之后,不过一杯黄土,谁又管得了谁!

在这精致如画的府邸里,宜儿如同一株被强行扭曲了枝干的树。

母亲强加于她的男装,像一层无形的枷锁,既是她存在的“理由”,也是她不被全然接纳的证明。母亲口中那“未来继承家业”的许诺,像悬在眼前的幻影,却永远伴随着“不许僭越”的冰冷禁令。父亲的存在,则更像一个漠然的看客,提醒着她在这府中的孤立无援。

此刻,宜儿站在回廊上,望着湖心凉亭里母亲与管事低声商议的侧影。鹅黄的垂帘模糊了孙氏精明算计的神情,却掩不住那份掌控一切的凌厉。宜儿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粗布男装的衣角。这身衣服,是母亲意志的延伸,是枷锁,却也是她唯一被允许的、稍稍远离“女娇娥”束缚的屏障。她厌恶它代表的意义,却又不得不依赖它带来的一丝行动便利。

远处传来父亲吴林哼着不成调小曲的声音,想必是刚得了坛好酒。

宜儿挺直了背脊,脸上那惯有的肃然,此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防御。当头的皎月明朗通亮,照亮着少女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映着粼粼波光,也映着凉亭的倒影,深处却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凉亭是宜儿最爱呆的地方,平静的湖面,朗朗的皎月,似乎和她内心一样清明。自从她便多爱呆在父亲的书房,那是吴林用来充当门面所用,里面藏书博古通今,花了孙氏不少银两。孙氏平日事务繁忙,也懒得管宜儿,宜儿自小就爱呆在书房的博古架下,挑一本好书,看到掌灯时分。

看的多了,宜儿自然也聪慧起来,她心中自有清明,不甘就这么呆在府邸,再嫁到另一座府邸,过着母亲一般算计的生活。

“老爷 !老爷!”东厢房里传来的惊呼声打破了这夜晚的宁静。

孙氏领着管家,丫鬟,婆子们一行人匆匆往东厢房赶去。宜儿也紧随其后。

只见吴林倒在厢房的桌旁,桌上的酒杯,菜碟散落一地。孙氏连忙上前,“老爷,怎么了?”吴林蜷着四肢,不能动弹,也没有回应。只见他微微睁开眼,好似眼皮有千斤重,又闭了回去。便再没了动静。孙氏见状,忙拔下头下发簪,向吴林的十根手指顶端刺去,一面吩咐管家“快快去请刘郎中”。只见她麻利的刺向指端,将十根手指都挤出鲜血。再跑向床榻旁的柜中,取出一粒黑色药丸,咬碎,和水,喂吴林咽下。这才拿出袖中绢帕,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吩咐下人道"将酒菜收拾妥了,不要乱动老爷,等郎中过来"。

见到此等情形,宜儿知道父亲吴林又中风了,之前犯了几次,晕倒片刻就好了。郎中给开了急救的偏方,做成药丸,以便不时之需。这次怎么服下药丸,父亲还没清醒呢?

刘郎中匆匆赶到,遣散众人离去,只得孙氏一人留在房中。

宜儿在自己的厢房里也着急不已,虽然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可打断骨肉连着筋,她心底的慌乱带来了莫名的恐惧。就这样,趴在桌上,在惴惴不安中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