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蒙蒙亮,宜儿一下惊醒,心里揣着心事,人睡也睡不安稳。她还未洗漱,便急匆匆的赶到东厢房打听父亲的病情。只见东厢房一片寂静,没有听到母亲的哭泣声,宜儿心中的石头已然放下。

厢房的门半掩着,从门缝中看见母亲坐在床边,还没透亮的天色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宜儿轻轻得唤了声“母亲”。过了好一会儿,孙氏才回过神来向宜儿走来。

“宜儿”

“母亲,父亲他如何了?”

孙氏盯着宜儿的脸庞,目光却是散的。

“你父亲这次不大好了,郎中说可能卧床不起,不能言语”

“宜儿,”孙氏迟疑了片刻,似下定决心的说出了口“早前,你父亲就与我商量,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给你定了门亲事,是他麾下的谋事方俊生。”

孙氏盯着宜儿的眼睛,似乎并未起什么波动,便接着说了下去“他出生清白,为人老实憨厚,也有利于你这强硬的性子”

是了,强硬的性子。宜儿脑子里嗡嗡作响,自小她便极听母亲的话,从不敢有所忤逆。但只要她有丁点自己的想法,便被扣上强硬的性子。此刻,她连丝苦笑都挤不出来,轻言细语道“但凭母亲做主”

孙氏似乎不满意她的回答“为人父母的,还不是替你作想。方俊生小户人家,不敢造次的。要是找了高门大户,还不得把你生吞活剥掉”

“这次你父亲病重,成亲之日就定在三日之后,也好为你父亲冲冲喜。回去准备准备吧”

听着母亲这打发的话音,宜儿心中一冷,又马上燃起熊熊怒火,想要把这天地间都摧毁一般。生吞活剥,把自己生吞活剥的只能是自己的双亲。

找个低门小户的人家,无非只是好拿捏而已。让自己当一辈子的傀儡,提线木偶吗?好不甘心啊!

母亲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宜儿的心里,三天,只有三天。嫁给一个陌生人,一个对双亲言听计从的谋士?她将一辈子被禁锢在这座牢笼之中。

不行,我得想办法。我还没见过书中所述的塞北,没见过赶集的热闹,没有肆意的畅饮过,我不要这样憋闷的过完一生。我想过自己的人生!!

熊熊的怒火在宜儿心中燃烧,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用指甲深深的掐进掌心。保持住仅剩的一丝冷静,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急促的喘息着。她只让自己放纵了片刻的情绪,就强迫自己冷静,为接下来的谋划思考起来。

只有三天时间,是趁成亲之时,人多杂乱时跑走,还是这两天找机会出逃?不,兵以胜奇,要快,要出其不意。今晚就走!宜儿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摸了摸心口,仿佛对自己的肯定,对!今晚就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宜儿定了定心思,开始计划起来。对,书房里的地理志,父亲描绘的堪舆图要带上。盘缠,这些年攒的月钱,首饰。祖父母给的压岁,以及父亲偶尔偷偷塞给的碎银。

想到这里,宜儿还有不舍,她知道父亲有志而不得志,终日用酒麻痹自己,最终落得中风的下场。虽说父亲几乎不管自己,但偶尔也有亲情,儿时或从营地带回来的小玩意,从街市带回来的糖葫芦,以及偷偷攒下的碎银塞给宜儿。他会在书房练练书法,临摹地理志图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郁郁寡欢,日日饮酒。

宜儿定了定心神,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她迅速行动起来,像一只在暴风雨前紧张筑巢的鸟。她快步走到自己妆台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是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这些年她省吃俭用攒下的月钱铜板和几块小银角,还有逢年过节祖父母偷偷塞给她的、未被母亲收走的金豆子和几块稍大的银锭。盒子里还有几件母亲赏赐或节日必须佩戴的首饰——一支素金簪子,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一个成色不凡的玉镯。她拿起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母亲的首饰何其之多,而她的这几样,都是母亲不喜,或嫌成色旧了—赏赐给她的。孙氏知道宜儿一向男子装扮,不喜穿戴这些。

最底下,是一个褪色的旧荷包。她轻轻拿起,里面是父亲吴林偶尔偷偷塞给她的碎银子。有时是他醉酒后模糊的歉意,有时是他在书房见她时随手给的“买零嘴钱”。这些碎银带着酒气,也带着一丝残存的、微弱的父爱。宜儿将它们全部倒出,与自己的积蓄混在一起。这些钱,是她逃亡路上最实在的依靠。

她快速清点了一下,铜板、小银角、碎银、金豆子、银锭、金钗,玉镯,珍珠耳坠。虽不算巨富,但省着用,足够支撑她离开京城用很长一段时间。她用一块厚实的深色棉布将这些钱币和耳坠紧紧包好,形成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贴身藏在内衣里。这是她的命根子。

宜儿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府内因老爷病重和即将到来的仓促婚礼,气氛压抑而混乱,仆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惶恐。这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她低着头,快步穿过回廊,像一道不起眼的影子,溜进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熟悉的墨香和沉香味。她目标明确,直奔存放地理图册的书架。她迅速抽出了那几本翻阅最多的地理志,还有父亲视若珍宝、亲手描绘和临摹的堪舆图卷。这些图卷详细标注了山川河流、官道驿站、甚至一些偏僻小径,是她通往“塞北”、通往自由的指南针。她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卷起。

书卷很重,图卷也占地方。她忍痛放弃了那些厚重的典籍,只挑选了最核心的地理志和父亲亲笔的、涵盖京城向北路线的那几幅堪舆图。她扯下书案上一块铺桌的旧毡布,将书和图卷紧紧包裹起来,用麻绳捆扎结实,背在背上。这包袱虽不小,但为了自由,她必须带上。

她身上已是最朴素的粗布男装,足够低调。她又在书房的衣橱深处(吴林有时会在此更衣),找到一件父亲年轻时穿过的、洗得发白的旧外衫,虽然宽大,但套在外面更像个落魄小子。

她走到书房角落的铜盆架前,借着盆中水的倒影,用牙齿和手指配合,狠狠拆散了那标志性的少女发髻。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她迅速用一根从旧笔筒里找到的结实麻绳,将头发紧紧束在头顶,挽成一个最简单的男式发髻,再用一块偷拿的、包裹镇纸的深蓝粗布,像头巾一样紧紧包住。镜中映出一张清秀稚嫩的“少年”脸庞,眼神却锐利如刀。

她返回自己房间的途中,溜进厨房,趁着厨娘打盹的间隙,飞快地从蒸笼里抓了几个冷硬的馒头和一块咸肉干,塞进怀里。又在角落找到一个半旧的水囊,灌满了凉水。

背着沉重的书卷包袱,怀揣着干粮和水囊,贴身藏着保命的盘缠,宜儿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十五年的闺房。没有留恋,只有一片冰冷的陌生感。

她悄悄走到东厢房外,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和母亲守在床前的侧影,以及父亲沉重浑浊的呼吸声。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那点零星的温情,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漠视和最终的“冲喜”交易碾碎。

她的目光投向湖心凉亭的方向,那里曾是她唯一的喘息之地。月光下,亭影寂寥。 最后,她望向父亲书房的方向,那里是禁锢的起点,也是她智慧的源泉。“遇神杀神,遇魔杀魔…”老道士的话在心中激荡,“炼化之路,始于今夜。父亲,你的地图,女儿带走了,去走你未能走完的路。”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夜深人静。宜儿像幽灵一样,隐入府邸最偏僻角落的阴影里——一处她早已观察好的、靠近后巷马厩的柴房。这里堆满了杂物,气味混杂,平时少有人来。她蜷缩在一堆干草后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紧抱着包袱,手按着贴身的盘缠,袖中藏着从厨房顺来的、用于防身的剔骨小刀(比裁纸刀更实用)。

她竖起耳朵,捕捉着府内的一切声响:

巡夜家丁拖着脚步走过的身影和模糊的交谈。

远处传来母亲孙氏压抑着怒火的、对下人安排明日“冲喜”事宜的低斥。

更夫敲响梆子的声音,悠长地报着时辰。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每一刻都无比煎熬。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自由的渴望,对掌控自己命运的决绝——支撑着她。她一遍遍在脑海中演练着路线:从柴房阴影溜出,贴着马厩棚壁快速移动,绕过堆放草料的空地,那里有一个堆放破损农具的角落,后面就是一段被茂密藤蔓遮掩、相对低矮且砖石松动的院墙。翻过去,外面就是狭窄、污秽但自由的后巷!

她的心跳,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共同敲响着奔向自由的倒计时。子时将近,风暴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