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酸雨在霓虹灯牌上蚀刻出蜿蜒的泪痕,猩红的光透过“迷途”酒吧布满污垢的玻璃窗,在江屿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血影。

空气里劣质酒精和合成香精的气味粘稠得令人窒息,像一层裹尸布紧紧缠住口鼻。他单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白衬衫领口被粗暴扯开两颗扣子,露出嶙峋的锁骨。手中雪白的餐巾正擦过陆沉锃亮的牛津鞋尖,那里溅上了一滴暗红的酒渍,像一颗凝固的血珠。

“再用点力。”

陆沉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裹着威士忌的冷冽,像冰锥刺进耳膜。

江屿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按压。湿冷的酒渍在布料上洇开一片更深的痕迹,如同他背上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枪伤。他能感觉到陆沉俯视的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精心伪装的温顺皮囊。

“啧,连擦个鞋都学不会他的样子。”

陆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像淬了毒的丝绸滑过神经,“他擦东西的时候,脊背永远是笔直的,像一把出鞘的剑。你呢?”

他修长冰冷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江屿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强迫他仰起头。

刺目的镭射灯球旋转着,将陆沉棱角分明的脸切割进明明灭灭的光影里。

眉骨那道断疤在迷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江屿读不懂的、近乎偏执的暗潮。他指腹用力,摩挲着江屿左眼尾那颗小小的、仿佛滴血而成的红痣。

“眼神,”陆沉的呼吸带着灼热的酒气喷在江屿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再像他一点。把里面那些…脏东西给我藏好。”

脏东西?

江屿的舌尖尝到了铁锈味,是自己咬破的内颊。他眼底深处翻腾的恨意与屈辱被强行压下,汹涌的暗流瞬间冻结成一片死寂的寒潭,只剩下空洞的顺从。

他微微调整跪姿,肩胛绷紧,脖颈拉出一道脆弱却刻意挺直的线条,眼睫低垂,敛去所有真实的情绪。

“是,陆先生。”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哈!陆少又在调教你的小玩意儿了?”

一个张扬娇嗲的女声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到呛鼻的“夜莺之吻”香水味。

苏娜摇曳着裹在猩红亮片裙里的身体走过来,一头蓬松的红色卷发像燃烧的火焰,指尖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江屿,猩红的唇角勾起刻毒的弧度,高跟鞋尖状似无意地踢了踢江屿屈起的膝盖。

“别说,这赝品远看还真有那么几分林晚的神韵。”

她吐出一口烟雾,故意喷向江屿低垂的脸,“可惜啊,近看就露馅了。真品林少爷那通身的清贵气度,是这种下城区的垃圾货色能模仿的?骨头缝里都透着穷酸味儿!”

周围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苏娜尖锐的笑声和陆沉手指冰冷的触感。江屿清晰地感觉到陆沉捏着他下颌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反复逡巡,寻找着那虚无缥缈的“纯粹感”。

“赝品就是赝品。”

陆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背景音乐,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轻蔑。他松开钳制江屿的手,仿佛丢弃一块肮脏的抹布,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抽出一条真丝手帕,仔细擦拭着刚才碰过江屿皮肤的手指。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极致的侮辱。

他微微俯身,凑近江屿的耳边,薄唇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话语却清晰得如同宣判,足以让附近竖起耳朵的几个人听得一清二楚:“高仿玩具,永远登不了台面。记清楚你的位置。”

“高仿玩具”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江屿的耳膜,顺着血液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周围的窃笑和指指点点瞬间变得模糊,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屈辱。他维持着那个挺直脊背的跪姿,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黏腻的湿热感提醒着他自残般的克制。

陆沉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仿佛脚下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他腕间那串深色的佛珠随着他抬手招呼侍者的动作滑落,碰撞发出沉笃的轻响,在迷幻的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这代表慈悲与救赎的器物,此刻戴在这个掌控他生死的男人腕上,充满了荒诞的讽刺。

“陆少,您的威士忌。”

侍者战战兢兢地奉上新的酒杯。

陆沉接过,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舞池,轻抿一口金黄色的酒液。苏娜得意地瞥了江屿一眼,像只斗胜的孔雀,扭身就想挨着陆沉坐下。

“滚。”陆沉眼皮都没抬,声音平淡无波。

苏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涂着厚厚脂粉的脸涨得通红,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滑稽。她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吭声,狠狠剜了江屿一眼,踩着高跟鞋愤愤地扭向别处。

吧台旁的阴影里,江屿依旧跪着。陆沉那杯新换的威士忌就放在他面前的矮几上,杯壁凝结的水珠缓慢滑落,如同无声的眼泪。冰球在金黄色的酒液中沉浮,折射出破碎迷离的光。

他维持着那个被要求的、挺直的姿势,像一尊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石膏像。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与心口那片被“高仿玩具”四个字灼烧出的空洞相比,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屈辱之下,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决心正在江屿心底最深处悄然凝聚。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幽暗光芒,像蛰伏于寒夜深渊的毒蛇,无声地亮出了淬毒的獠牙。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母亲周蔓躺在那个昂贵得令人绝望的维生医疗舱里,每一次平稳运行的嗡鸣声,都在提醒他这条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尊严?在这座吃人的城市里,那是最廉价的装饰品。

陆沉的钱,陆沉的人脉,陆沉所代表的那只手可通天的力量,才是他复仇和生存唯一的阶梯。

陆沉腕间的佛珠再次轻响,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颗颗圆润的珠子,深色的木纹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脉。那串珠子,曾无数次在他施予屈辱时滑落,发出这样沉笃的声响,像是敲打在江屿灵魂上的木鱼。

忽然,陆沉像是感应到什么,目光倏地扫向吧台角落。

江屿依旧维持着那个挺直脊背的跪姿,低眉顺眼,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精致人偶。他刚才感受到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气息,瞬间消散无踪,快得像一个错觉。

陆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收回目光,将杯底最后一点琥珀色的液体饮尽。冰球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却空洞的碎裂声。

江屿的眼睫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翼。掌心伤口的刺痛尖锐地传来,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

这场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而他,终将让这位高高在上的金主明白,即使是“高仿玩具”,也足以刺穿他精心构筑的金丝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