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途酒吧那令人作呕的香精味和屈辱的烙印,被悬浮车隔绝在外。江屿沉默地坐在后座,像一件被主人随手扔在角落的物品。

窗外是永不停歇的酸雨,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长、扭曲,如同这座腐烂城市流下的彩色脓血。

陆沉腕间佛珠沉笃的轻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混合着苏娜刻毒的笑声和那四个字——“高仿玩具”。

悬浮车悄无声息地滑入陆氏庄园的地下车库,冰冷的白光瞬间吞噬了车窗外光怪陆离的夜色,只剩下一种无机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陆沉甚至没看他一眼,径自推门下车,锃亮的皮鞋踏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被沉重的合金门隔绝。

车门自动关闭的轻微气流拂过江屿的脸颊。他维持着那个低垂着头的姿势,直到确认陆沉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这片冰冷的空间里。

车库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他挺直的、刻意模仿“林晚”清贵姿态的脊背轮廓,投射在冰冷的地面,拉出一道细长而孤绝的影。

“呼……”一声极轻、几乎被空气过滤系统噪音吞没的喘息,终于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挺直的肩颈线条瞬间垮塌下来,像被抽掉了脊梁。他猛地抬手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压抑在胸腔深处的腥甜再也无法遏制。

“咳咳…咳……”闷咳撕扯着肺腑,每一次震动都带来尖锐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碎裂的玻璃渣在胸腔里翻滚。指缝间溢出温热的液体,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摊开手,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猩红,如同在苍白皮肤上绽开的妖异之花。是酒吧里阿钢那一脚留下的纪念品,脾脏的旧伤在持续的羞辱和紧绷下,再次发出了无声的抗议。

江屿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的血,眼底翻涌的恨意被一片冰冷的死寂覆盖。

他迅速扯下袖口内侧一块不起眼的、材质特殊的吸湿内衬,将血迹仔细擦净,然后团成一团,塞进裤袋深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

车库通往主宅的通道静得可怕,只有他轻得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温暖干燥、带着昂贵香氛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外面湿冷酸腐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这里是陆沉的世界,华丽、冰冷、秩序森严。

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照亮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也照亮了正无声侍立在玄关阴影里的人。

管家福伯。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紧贴着头皮。一身熨帖的黑色燕尾服,将洗得硬挺的白衬衫领口扣到最上一颗,勒着干瘦的脖颈。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在阴影里转动着,精准地捕捉着江屿的每一个动作。

他的手里,稳稳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小碗,碗口氤氲着缕缕热气,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带着微苦药香的甜腻气味。

“江先生,”福伯的声音干涩平板,毫无起伏,像用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片,“您的安神汤。”

来了。

每天雷打不动的“恩赐”。江屿的目光在那碗深褐色的液体上停留了一瞬,胃部本能地抽搐了一下。他微微颔首,脸上迅速挂起那副训练有素的、温顺而略带疲惫的神情,伸手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时,福伯端着托盘的手,极其规律地、幅度微小地抖了三下。这是他端药时标志性的动作,如同某种精准的机械设定。

青玉碗里的药汤随之荡漾,深褐色的液面在灯光下划出几道细微的涟漪。

江屿的手指在空中顿了一瞬,随即稳稳地接过了碗。碗壁温热,那微苦的甜腻气息更浓了,直冲鼻腔。他能感觉到福伯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确认他是否会将这碗“恩典”喝下。

没有犹豫。江屿端起碗,凑到唇边。

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那股怪异的甜香瞬间涌入喉咙,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整碗液体灌了下去。药汤滑过食道,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侵蚀内脏的麻痹感。

“陆先生吩咐,请您早些休息。”

福伯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他接过空碗,动作依旧带着那标志性的三下微抖,然后微微躬身,无声无息地退入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完成了指令的幽灵。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窥视感彻底消失,江屿才挺直的肩背才再次松懈下来,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爬上眉梢。

他没有回那个位于主宅东翼、装饰华丽却如同囚笼的“金丝雀”房间,而是转身,穿过空旷寂静得如同坟墓的客厅,走向通往地下室的合金门。

冰冷的金属门无声滑开,一股消毒水和精密仪器运转时特有的、微弱的嗡鸣混合而成的气味扑面而来。

地下室的温度明显更低,惨白的灯光照亮了中央那台巨大的、如同银色棺椁般的维生医疗舱。舱体表面流转着幽蓝色的微光,复杂的管线如同生命的脐带,连接着内里沉睡的人。

江屿的脚步停在了医疗舱前。隔着透明的强化舱盖,他能清晰地看到母亲周蔓枯槁的面容。

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病态的蜡黄色,薄得几乎透明,仿佛一触即碎。几缕灰白的头发无力地搭在额前。她的眼睛紧闭着,只有医疗舱显示屏上规律跳动的绿色波形和缓慢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顽强地抓着生命的一线微光。

舱盖一角,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数字屏上,跳动着冰冷的红色字符:账户余额:¥ 73,285.62。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江屿的心口。

那是母亲续命的倒计时。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意味着他能停留在这个地狱的时间又少了一分。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舱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母亲枯瘦的轮廓,仿佛怕惊扰了她沉睡中或许并不安宁的梦。

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酒吧里发生的一切。陆沉的羞辱,苏娜的嘲笑,“高仿玩具”的标签……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钱。是这冰冷的数字背后代表的生机。

他需要进入“深蓝之眼”拍卖会。那是上城区的顶级名利场,也是唯一能接触到那个掌握着仇家核心罪证——一个加密数据晶片——的收藏家的机会。

而进入那里的通行证,是一张由陆氏集团核心层签发的、带有生物识别印记的电子邀请函。

陆沉的私人书房。

江屿的目光转向地下室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一扇伪装成书架的暗门,直接连通着陆沉书房的后墙。这秘密通道,是他用了整整半年时间,在一次陆沉醉酒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出来的。

他像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幽灵,早已摸清了这栋华丽牢笼的每一处缝隙。

确认福伯没有在监控盲区停留,江屿悄无声息地移动到暗门旁。手指在书架侧面一块不起眼的雕花处按了几下特定的顺序。

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响起,书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通道内壁是冰冷的金属,散发着淡淡的尘埃气息。

他侧身挤入,身后的书架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他手腕上一个微型投影器发出的微弱幽光,照亮前方仅一步的距离。

空气冰冷而凝滞。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着通道另一端书房里的动静——死寂。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脾脏的钝痛,喉咙里又涌起熟悉的腥甜。

他强行压下,像一尾滑入深潭的鱼,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通道尽头是另一面伪装墙。他凑近一个极其微小的观察孔——陆沉的书房空无一人。

再次确认后,他按下机关。一小块墙壁无声地旋转开。江屿迅速闪身进入,反手将暗门恢复原状。

陆沉的书房巨大而冷硬,深色调的实木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庄园死寂的夜色。

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冷冽的木质香氛,是属于陆沉的味道,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江屿的目标明确——书桌右侧第二个抽屉。那里放着陆沉私人的、具有最高权限的生物识别印章,一个拇指大小、由特殊晶体制成的黑色立方体。

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迅速移动到书桌后。抽屉是指纹锁。江屿深吸一口气,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薄如蝉翼的透明指套。这是他从黑市医生陈铎那里用半条命换来的东西,里面复制了陆沉在一次醉酒后无意中留在酒杯上的半枚模糊指纹。

成功率只有不到三成。

他将指套小心地套在食指上,对准识别区。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深色的书桌表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脾脏的疼痛似乎更剧烈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

一秒…两秒…

“嘀。”

一声极其轻微的解锁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响起,如同天籁。

江屿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虚脱。他迅速拉开抽屉。

黑色的印章立方体静静地躺在天鹅绒衬垫上,旁边还散落着几枚同样材质的、用于不同权限等级的印章。

就是它!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那枚最重要的印章,冰凉的晶体触感透过指套传来。

同时,他从另一个口袋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伪造好的空白电子邀请函卡片。只需要将印章盖在卡片的指定区域,就能完成权限复制和生物信息加载。

就在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印章对准卡片感应区的瞬间——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咙!比之前在车库那次更猛烈,更不受控制!

胸腔里翻江倒海,仿佛整个内脏都要被咳出来。他猛地弓下腰,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

该死的旧伤!偏偏是这个时候!

腥甜的液体疯狂涌上喉头,冲破指缝的封锁。几滴温热的血珠溅落在深色的书桌表面,也溅在了那张空白的电子邀请函上,像几朵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更要命的是,他紧握着印章的手,因为剧烈的咳嗽和身体的痉挛,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江屿瞳孔骤缩,心中警铃大作。他试图用尽全力稳住手腕,但那股麻痹感——那碗“安神汤”带来的、侵蚀神经的麻痹感,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血管迅速蔓延到指尖!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如同惊雷炸响!

那枚黑色的印章立方体,从他颤抖失控的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晶体的棱角瞬间崩裂开几道细微的裂痕!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的、母亲周蔓仅剩的那瓶救命抗癌药——他一直贴身携带,视若生命的白色小药瓶——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和麻痹,手指一松!

“砰!”

小小的白色药瓶砸在地上,脆弱的玻璃瓶身四分五裂!几十颗淡黄色的药丸如同断线的珍珠,滚落一地,沾满了灰尘和……他刚刚咳出的、溅落在地的暗红血滴。

江屿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弓腰捂嘴的姿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地上碎裂的印章,看着那滚落尘埃、被自己的血玷污的药丸,身体里翻涌的剧痛和喉间的腥甜,都比不上此刻心中那片骤然降临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