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药瓶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淡黄色的药丸滚落尘埃,粘着暗红的血滴,像一颗颗被碾碎的希望。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玻璃碎片折射出的冰冷寒光。
江屿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弓着腰,捂住嘴的手掌下,指缝间仍有温热的液体渗出。
肺腑的剧痛和印章崩裂的声响在脑海中尖锐地回荡,但更冰冷刺骨的,是福伯那双浑浊的眼睛可能正透过无处不在的监控,捕捉着这一幕。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恐惧拉长了。
几秒的死寂后,江屿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和撕裂般的痛楚。不能被发现。绝不能。
他几乎是扑到地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碎裂的印章被他迅速捡起,晶体棱角上那几道细微的裂痕像蛛网般刺眼。他来不及细看,胡乱塞进口袋深处。
然后,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散落的药丸。
母亲的生命维系于此!
他颤抖的手指在地板上快速拨弄、捡拾,不顾指尖被玻璃碎屑划破的刺痛,不顾沾染上的灰尘和自己的血污,将一粒粒沾着污迹的药丸小心地拢在一起,用那块袖口撕下的吸湿内衬仔细包好,再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母亲微弱的呼吸。
做完这一切,他额上已布满冷汗,脸色惨白如纸。他用袖子狠狠擦去地上的血迹,又快速清理掉玻璃碎渣,将它们扫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角落。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做完这一切,他踉跄着退回到暗门通道里,冰冷的金属墙壁贴着他汗湿的后背,带来一丝虚假的支撑。他靠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脾脏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掌心里,那包着脏污药丸的小布包,硌得他生疼,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他必须尽快拿到新的药。还有那张邀请函……印章裂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计划被打乱,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窒息感比背上的枪伤更让他绝望。
回到那个空旷冰冷、弥漫着昂贵香氛却毫无人气的“金丝雀”房间,江屿第一时间将药丸倒出,用清水一粒粒冲洗干净,再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备用的塑料小药瓶。看着瓶子里仅剩的十几粒淡黄色药丸,他眼神沉得如同深渊。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冰冷的床上,蜷缩着身体,忍受着内脏深处一波波涌上的钝痛和麻痹感。福伯的“安神汤”,那诡异的麻痹感,似乎随着刚才的剧烈动作,更深地渗入了神经末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福伯那干涩平板、毫无感情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
“江先生,陆先生请您准备,一小时后出席深蓝之眼慈善晚宴。”
深蓝之眼!
江屿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了一下,牵扯着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机会!混乱的计划中,唯一的光亮。他挣扎着坐起身,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抗议。
一小时后。
衣帽间的门被推开。
福伯依旧像一尊没有表情的蜡像,无声地站在门口。他身后,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神情刻板的女佣推着一个巨大的衣架走了进来。衣架上罩着防尘罩,透出里面衣物的轮廓。
江屿的心沉了下去。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福伯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掀开了防尘罩。
刺目的白色瞬间充斥了视野。
那是一件礼服。
一件剪裁极其考究、面料昂贵的白色缎面礼服。立领,袖口和领口镶嵌着细小的珍珠,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
款式典雅,线条流畅,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感。
但这件衣服,江屿认得。在陆沉书房深处一个加密的电子相册里,他见过。
林晚穿着它,站在某个慈善晚宴的镁光灯下,笑容矜持,眼神清澈,像个误入凡尘的王子。
一模一样。
“陆先生吩咐,”福伯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请您换上这套礼服出席晚宴。”
空气瞬间凝固了。
江屿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椎,比地下室的维生舱更冷。
扮演替身是一回事,被强行套上原主的衣服,像个被精心打扮的提线木偶一样推到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目光的审判和比较……这是另一种层面的、赤裸裸的羞辱和物化。他甚至能想象陆沉那双审视的眼睛,会如何苛刻地在他身上寻找与林晚的每一分偏差。
“我……”江屿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我有自己的礼服。”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福伯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陆先生说,您不需要有自己的礼服。您只需要,像他。”
像他。
两个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江屿的心脏。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进刚刚愈合一点的掌心伤口,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需要那张邀请函。他需要进入深蓝之眼。为了母亲,为了复仇。
“……知道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礼服像一层冰冷的蛇皮,紧紧裹在身上。
缎面的触感滑腻冰凉,珍珠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衬衫硌着皮肤。镜子里的人,苍白,瘦削,眼尾那颗红痣在纯白的衬托下,像一滴凝固的血泪,刺眼而妖异。
他挺直着被要求模仿的脊背,努力压下眼底翻涌的恨意和屈辱,试图让眼神变得空洞而温顺,像林晚照片里那样“纯粹”。
陆沉走进衣帽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从江屿的头顶扫到脚底,在那颗红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足以让江屿读懂其中的不满——不够像,远远不够像那个完美的幻影。
陆沉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黑色高定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眉骨那道断疤在精心打理的发丝下若隐若现,腕间的佛珠沉静地贴着皮肤。
他走到江屿面前,冰冷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抬起,用力捏住江屿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眼神。”陆沉的声音低沉,带着命令式的压迫感,“放空一点。别让我看到那些……杂质。”
他指腹用力摩挲着江屿下颌的皮肤,留下微红的指印,“记住,你今晚只是一件展品。一件,需要足够完美的展品。”
深蓝之眼晚宴设在云端塔顶层的全景水晶穹顶大厅。脚下是整座城市璀璨如星河、却又流淌着酸雨脓血的夜景,头顶是模拟出的、虚假却浩瀚的星空。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香槟的气味和昂贵香水交织的、令人微醺的甜腻。这里聚集着上城区真正的权贵,每一道目光都带着精准的评估和冰冷的审视。
当陆沉带着江屿步入会场时,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看,陆少身边那个……”
“像!真像林晚少爷!”
“啧,陆少这是还没走出来啊?找了个这么像的替身……”
“远看还行,近看气质差远了,一股子……”
那些刻意压低却足够清晰的声音,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江屿紧绷的神经上。
他维持着挺直的姿态,脸上挂着训练好的、空洞温顺的微笑,跟在陆沉身后半步的距离,像一个精美的附属品。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比较,挑剔。
陆沉偶尔会停下,与某个权贵寒暄,江屿便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件,安静地站在一旁,承受着那些或怜悯、或鄙夷、或猎奇的注视。
他白色的礼服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异常刺眼,像一面昭示着耻辱的旗帜。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悦耳、带着几分矜持笑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陆沉哥!”
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通道。
林晚来了。
他穿着一身和江屿截然不同的、剪裁更为活泼时尚的银灰色礼服,衬得他肤色白皙,气质干净。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阳光般温暖的笑容,眼神清澈透亮,仿佛不谙世事。
他像一颗精心打磨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瞬间夺走了全场的焦点。
这才是真正的、鲜活的、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白月光”。
林晚的目光掠过陆沉,带着熟稔的亲昵,然后,精准地落在了陆沉身后、穿着那身刺眼白色礼服的江屿身上。
他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灿烂,只是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不易察觉的嘲弄和厌恶。
他端着酒杯,姿态优雅地走了过来,目标明确。
“陆沉哥,好久不见。
他先是对陆沉甜甜一笑,然后才像刚注意到江屿似的,微微歪头,眼神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上下打量着江屿,特别是他身上的白色礼服,以及……左眼尾那颗红痣。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安静了几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正主与赝品的直面交锋。
“这位是……”林晚的声音清脆,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陆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江屿。”
“哦——”林晚拖长了音调,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在江屿苍白的脸上刮过。他向前一步,凑得更近,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从江屿刻意模仿的挺直脊背,到他强装空洞的眼神,最后落在那颗红痣上。
“真是……”
林晚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在寂静的会场里却显得格外刺耳,“费心了。”他举起手中的酒杯,杯中是半满的、如血般暗红的顶级干红。
他晃动着酒杯,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欣赏酒液的挂壁。
“模仿得挺用心,”林晚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周围一小圈人的耳朵,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刻骨的鄙夷,“连衣服都……”他顿了顿,目光在江屿身上那件与自己曾经一模一样的礼服上扫过,嘴角勾起一个无比讥诮的弧度。
下一秒!
他手腕看似不经意地一抖!
唰!
暗红色的酒液如同泼出的鲜血,精准无比地、劈头盖脸地泼在了江屿胸前的白色礼服上!
冰冷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昂贵的缎面,迅速蔓延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深红酒渍!
珍珠被染红,白色的礼服前襟一片狼藉,粘稠的酒液顺着衣料向下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面光洁如镜的大理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只剩下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和人们倒吸冷气的声音。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江屿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如同巨大伤口的污渍上,又转向始作俑者林晚。
林晚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纯真无辜,仿佛刚才只是不小心手滑。他甚至微微歪头,看着狼狈不堪的江屿,用他那清亮悦耳、此刻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可惜啊,赝品就是赝品。”
他微微倾身,靠近江屿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轻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也配学我?”
冰冷的红酒顺着皮肤往下淌,粘腻,腥气,如同屈辱的实质,紧紧包裹住心脏。
江屿站在那里,白色的礼服被染成一片污秽的暗红,像一幅被恶意涂改的劣质赝品。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怜悯的、嘲笑的、看戏的……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林晚那轻蔑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倒钩。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粘腻的湿热感提醒着他自残般的克制。
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雕,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屈辱和剧痛(旧伤和安神汤的麻痹感交织)的碾磨下,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没有动。
没有去擦那污秽的酒渍。甚至没有去看林晚那张写满恶毒得意的脸。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挺直的、被要求的姿态,微微垂着眼睫,遮住了瞳孔深处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意。像一尊被打碎又强行粘合起来的瓷器,外表维持着可悲的完整,内里早已布满致命的裂痕。
时间在死寂的尴尬中流淌。林晚端着空酒杯,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嘴角噙着胜利者的微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陆沉动了。
他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江屿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像两口冰冷的深井,毫无波澜地扫过江屿胸前那片刺目的污渍,扫过他惨白的脸和低垂的眼睫。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维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像是在看一件不小心被弄脏了的、价值打了折扣的收藏品。
“脏了。”陆沉的声音响起,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林晚的恶语更刺骨。彻底坐实了江屿作为一件“展品”的地位。
他甚至连一句斥责林晚的话都没有。仿佛江屿被当众泼酒羞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关乎这件“展品”是否还能继续展示。
陆沉的目光从江屿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林晚脸上。那冰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专注。
他抬手,动作自然地替林晚理了理并没有丝毫凌乱的衣领,低沉的嗓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温和:“下次小心点。”
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带着一种被偏爱的、纯粹的得意,乖巧地点点头:“嗯,知道啦陆沉哥。” 他挑衅般地瞥了江屿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看,他维护的是我”的讯息。
“去休息室处理一下。”
陆沉终于再次看向江屿,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不耐,“别在这里碍眼。”
江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再次涌上熟悉的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没有回应,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僵硬地、沉默地转身,挺着那被红酒污秽浸透的、象征着替身枷锁的白色脊背,一步一步,穿过那些针扎般的、无声的注视,走向会场角落通往休息室的通道。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背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陆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追随着他狼狈的背影。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休息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璀璨的光线和令人窒息的空气。
豪华的休息室里空无一人,巨大的落地镜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胸前那片巨大的、暗红的污渍,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苍白如纸的脸;还有那双低垂的眼睫下,终于不再掩饰的、如同深渊寒潭般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手指,也冲刷着他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混着血丝的伤口。水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粗重的喘息。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苍白的额角,眼尾那颗红痣在水汽中显得愈发妖异。
他伸出手指,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胸前礼服上的酒渍。昂贵的缎面被揉搓得变形,暗红的污迹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渗透在纤维深处,留下无法消除的印记。
就像“替身”这个标签,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头上。
镜子里的人影,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屈辱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冰冷的外壳下疯狂奔涌,最终被一种更坚硬、更黑暗的决心所吞噬。深蓝之眼……他必须进去。
为了拿到那个晶片,为了母亲的药,为了将那些将他踩进泥泞的人……统统拖下地狱!
他脱下那件被玷污的白色枷锁,像丢弃一块肮脏的抹布。
从随身携带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包里,拿出备用的、属于他自己的、一件最简单的黑色衬衫换上。黑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也如同他即将踏上的复仇之路。
当他整理好自己,再次推开休息室的门时,脸上所有多余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无视了外面重新响起的、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目光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远处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穿着银灰色礼服、笑容灿烂的林晚。
他需要的信息,就在林晚身上。那个加密数据晶片的线索。
来日方长。
江屿挺直脊背,像一把重新磨砺过的、隐入暗影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觥筹交错的浮华地狱。
屈辱的枷锁暂时卸下,复仇的獠牙,在黑暗中无声地亮出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