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万信用点如同滚烫的烙铁,沉甸甸地揣在江屿贴身的暗袋里,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灵魂。
它暂时稳住了医疗舱屏幕上那个疯狂闪烁的红字,将母亲周蔓的倒计时从三天延长到了三十天。
三十天。
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柄上却缠绕着亡魂的订单和神经毒素的阴影。
那张记录着“童年收养流浪猫”虚假记忆要求的数据芯片,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被他藏在最隐秘的角落。
每一次触碰,都让他指尖发麻,仿佛上面附着着陆风卓——那个理论上早已灰飞烟灭的男人——冰冷的凝视。
陈铎关于芯片毒素缓释层异常的警告,更像潜伏在血管里的毒蛇,时不时吐着信子。
昨夜淋浴间里那短暂的、尖锐的头痛,以及此刻依旧隐隐作痛的左侧肋下,都在提醒着他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不可控的崩坏。
他靠在冰冷的地下室墙壁上,闭着眼,试图将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不适强行压下。
空气里消毒水和微弱泄露冷气的味道,是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虚假平静的气息。
然而,这份虚假的平静被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
合金门无声滑开,福伯那张如同蜡像般毫无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没有端药,却捧着一套折叠整齐、质地精良的衣物。
“江先生,”
福伯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回荡,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陆先生吩咐,请您换上。今晚七点,主厅。”
江屿睁开眼,死寂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问是什么场合。
在陆沉的庄园里,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服从,就是扮演。
他沉默地接过衣服。
展开。
江屿的瞳孔却在看到这套衣服的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又是这件衣服!
白色礼服质地柔软垂坠,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领口和袖口镶嵌着细密的银线,矜贵优雅。
上次宴会上自己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当众被林晚羞辱。
也是在陆沉书房那个被锁住的、展示着“林晚”影像的加密相册里,林晚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礼服,站在某个慈善晚宴的聚光灯下,笑容清贵,眼神“纯粹”,如同不染尘埃的月光!
陆沉当时指着那张照片,指尖划过屏幕上林晚的眉眼,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看见了吗?这才叫干净。”
现在,这件“干净”的赝品复制品,被送到了他这个“肮脏”的替身面前。用意不言自明。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四肢百骸。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背部那道被舔舐过的疤痕,仿佛也在这件衣服的刺激下隐隐作痛起来。
他没有选择。
或者说,选择早已被剥夺。
主厅被布置得如同一个冰冷的梦境。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璀璨却毫无温度的光倾泻而下,照亮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香槟、雪茄和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百合花香。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上城区的名流们穿着华服,脸上挂着精致的面具般的笑容,低声谈笑,眼神却在无声地交换着利益与算计。
江屿穿着那身刺眼的白色礼服,站在大厅最边缘的阴影里,像一件被刻意摆放在角落的、不合时宜的展品。
衣服很合身,衬得他身形修长,冷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几乎透明,左眼尾那颗红痣如同点睛之笔。
然而,这精心打造的“林晚”外壳下,却是一具灵魂正在被毒素和屈辱双重侵蚀的躯壳。
神经毒素带来的隐痛和芯片的异常波动,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地骚扰着他的神经,让他的脸色在璀璨灯光下透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他,带着审视、好奇、鄙夷,以及毫不掩饰的、将他视为玩物的轻佻。
苏娜那刺鼻的“夜莺之吻”香水味混杂在百合花香中,她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远远地朝江屿投来一个刻毒而幸灾乐祸的眼神,猩红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看口型是:“高仿货。”
江屿垂下眼睫,将所有情绪封死在寒潭般的眼底。
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紧握在身侧、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需要钱,需要时间。
这场令人作呕的表演,是他必须支付的代价。
宴会的主角终于登场。
陆沉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深黑色丝绒礼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眉骨那道断疤在璀璨灯光下反而增添了几分危险的魅力。
他腕间那串深色的佛珠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主人的疏离微笑,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福。
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阴影里的江屿身上时,里面翻涌的,却是冰冷刺骨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
烦躁。
他身边,如同众星捧月般,站着今晚真正的“月光”——林晚。
林晚穿着一身与江屿款式几乎相同、但细节更加奢华繁复的白色礼服,领口别着一枚价值连城的星蓝钻石胸针,璀璨的光芒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
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清浅而疏离的微笑,眼神清澈,动作优雅,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复刻着陆沉对“纯粹感”的苛刻要求。
他微微侧头,与陆沉低语着什么,姿态亲昵而自然。
陆沉的目光在林晚身上停留片刻,那冰冷的审视似乎柔和了一丝。
但当他再次看向角落里的江屿时,那柔和瞬间冻结成更深的寒冰和一种莫名的、被冒犯的怒意。
江屿身上那件衣服,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林晚的“完美”,也放大了江屿这个“赝品”身上所有的不达标。
尤其是江屿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冷和苍白病态的脸色,在璀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对这场精心布置的盛宴的无声嘲讽。
“诸位,”
陆沉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通过隐藏的扩音器传遍大厅,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举起手中的水晶杯,里面金黄色的香槟液微微晃动。
“感谢赏光。”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气氛推向一个虚伪的高潮。
陆沉的目光却穿过人群,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住了阴影中的江屿。
他放下酒杯,迈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直向角落走来。
锃亮的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压迫感十足的声响。
林晚微微一愣,随即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沉身侧。
人群的目光如同聚光灯,瞬间聚焦在角落这诡异的一幕上。
陆沉停在江屿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木质香氛混合着雪茄和香槟的气息,形成一种无形的牢笼。
他微微俯身,凑近江屿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穿透背景音乐,带着一种淬了毒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吻他的手背。”
他的目光瞥向身旁的林晚,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展示所有物的傲慢,“像最虔诚的信徒,亲吻他的圣物。让我看看,你这赝品,能学到几分‘纯粹’的谦卑。”
命令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江屿的耳膜和神经!
吻林晚的手背?像信徒亲吻圣物?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已经不仅仅是羞辱,这是要将他的尊严彻底碾碎成齑粉,撒在“真品”的脚下,供所有人践踏取乐!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瞬间冲上喉头!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不仅仅是因为屈辱!
更因为林晚身上那股浓烈的、刻意营造的百合花香混合着某种名贵古龙水的气息,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疯狂地钻入他的鼻腔,直冲大脑!
与他脑海中那个被要求植入的、充满“阳光青草和幼猫奶腥味”的虚假记忆碎片产生了某种诡异而剧烈的冲突!
他脑中那块该死的芯片猛地一阵尖锐的刺痛!
神经毒素的异常波动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胃部剧烈地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
血腥味,试图压下那汹涌的反胃感!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昂贵的白色礼服内衬!
“快去。”
陆沉的声音更冷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即将爆发的风暴前兆。他腕间的佛珠被无意识地捻动,发出沉笃的轻响。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都带着看好戏的兴奋和残忍的期待,聚焦在江屿惨白的脸上。
林晚适时地伸出了他的手。
那只手保养得极好,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在灯光下如同精致的玉雕。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清贵疏离的微笑,眼神却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即将匍匐在脚下的蝼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舍般的怜悯。
江屿的视线模糊晃动。
陆沉冰冷的命令,林晚那只伸出的、如同圣物般的手,周围那些贪婪窥视的目光,脑中尖锐的剧痛,胃里翻腾的恶心,芯片毒素带来的混乱感……
所有的声音、画面、感觉都扭曲、放大、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摧毁理智的狂潮!
他强迫自己迈出一步。
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落在林晚那只完美无瑕的手背上。
那股浓烈的百合香和古龙水味,混合着脑中强行构建的虚假“幼猫奶腥味”,形成一种极其诡异、令人作呕的感官风暴!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
“呕——!!!”
一声无法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干呕声,如同惊雷,骤然打破了宴会厅死寂的虚伪!
江屿猛地弯下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他死死捂住嘴,但粘稠的、带着胃酸和淡淡血丝的呕吐物,还是冲破了他紧捂的手指,如同决堤的洪水,狂喷而出!
大部分污秽之物,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无比地、劈头盖脸地……浇在了林晚那只伸出的、如同圣物般的玉手上!
还有他那身价值不菲、象征着“纯粹”的白色礼服下摆上!
刺鼻的酸腐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啊——!!!”
林晚那一直维持的、清贵疏离的面具瞬间崩裂!发出了一声惊恐而尖利的惨叫!
他触电般缩回手,看着自己手上和衣服上那令人作呕的污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
真实的、不加掩饰的恶心!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整个宴会厅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谈笑风生、所有的觥筹交错、所有的虚伪面具,都在这一刻凝固。
只剩下林晚惊恐的尖叫余音,和空气中弥漫的刺鼻酸腐气味。
陆沉的脸,在江屿呕吐声响起的瞬间,就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当看到那些污秽之物溅在林晚身上时,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爆发出足以冻结一切的恐怖风暴!
那风暴里,有被冒犯的滔天怒火,有对林晚“纯粹”形象被玷污的扭曲愤怒,更有对江屿这个“赝品”竟敢如此“污染”真品的、刻骨铭心的憎恶!
“脏东西!”
陆沉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扶惊恐的林晚,而是狠狠一掌,裹挟着凌厉的风声,重重地扇在江屿的脸上!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惊雷炸响!
江屿被这狂暴的力量扇得整个人向旁边踉跄摔去!
左侧脸颊瞬间高高肿起,清晰的五指印如同耻辱的烙印!
嘴角破裂,鲜血混着之前未吐尽的污物一起淌下,滴落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也滴落在他自己那件白色的礼服前襟上,晕开一片刺目的、肮脏的污迹。
他狼狈地摔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陆沉那声“脏东西”如同魔咒般在脑海里疯狂回荡。
胃里依旧在翻腾,但已经吐无可吐,只剩下剧烈的、撕扯般的痉挛。
“拖下去!”
陆沉看也没看地上的江屿,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如同在处理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他的目光落在惊慌失措、正由侍者慌忙擦拭清理的林晚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被亵渎的、近乎暴戾的占有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仿佛林晚被玷污的“纯粹”,也连带玷污了他心中那个不容侵犯的幻象。
“锁进地下室。没有我的命令,一滴水都不准给他!”
陆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判决。他腕间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
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如同冰冷的机器,迅速上前,粗暴地架起瘫软在地、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江屿。
他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白色礼服上沾满了呕吐物的污迹和嘴角淌下的鲜血,狼狈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被拖拽着,双脚在光洁的地面上无力地拖行,留下两道肮脏的痕迹,穿过死寂的、充满鄙夷和惊恐目光的人群,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幽暗走廊深处。
身后,宴会厅虚伪的热闹似乎在陆沉的强行控制下重新响起,但空气中那股酸腐的气息和无声的鄙夷,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通往地下室的合金门被粗暴地关上、反锁。最后一丝光线被隔绝。
江屿被像扔垃圾一样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身体撞击地面的震动,再次牵扯起脾脏破裂处的剧痛和胃部的痉挛,让他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黑暗中,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嘴角的腥甜,身上污秽的气味,以及陆沉那句“脏东西”的魔咒,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将他彻底吞噬的网。
头顶上方,传来维生医疗舱那变得异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嗡鸣声。
三天。
断水断食三天。
在这片冰冷、黑暗、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牢笼里。
他蜷缩在黑暗中,意识在剧痛、屈辱和脱水的眩晕中浮沉。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片深邃的、缀满星辰的夜空,看到了福利院破旧的屋顶,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那里,用稚嫩的手指在夜空中笨拙地勾勒着星座的连线……
那画面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
如同溺水者最后看到的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