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顶盖上那个被酸雨蚀穿的孔洞,像一只恶毒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江屿的无力。
浑浊的黄绿色液体早已停止滴落,只留下边缘泛着泡沫的焦黑腐蚀圈,如同溃烂的伤口。
密封圈泄露的冷气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像垂死者的喘息。
维生系统运转的嗡鸣变得异常艰涩,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江屿的心脏随之骤停。
刺目的红光依旧在小小的屏幕上疯狂闪烁,死死咬住那个冰冷的数字:
¥ 15,028.41。
它不再跳动,却比跳动时更令人窒息。
这点钱,只够维持医疗舱最低限度的基础维生功能三天。
三天后,系统将自动降级,母亲周蔓将彻底暴露在空气和无处不在的细菌中,枯槁的身体会在几个小时内走向终结。
酸雨腐蚀的不仅仅是屋顶和医疗舱,更是江屿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等待”的堤坝。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那双总是蕴藏着寒星般冷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潭水,深不见底,映着医疗舱幽蓝的微光和屏幕上刺目的红。
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粗糙的病号服摩擦着背部那道被舔舐过的疤痕,带来一阵隐秘的刺痛和恶心。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紧贴着裤袋里那枚米粒大小的录音器,冰冷的金属外壳是他此刻唯一的、带着毒性的慰藉。
陆沉…
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如同淬了毒的刀片。
钱。
他需要钱。大量的钱。立刻。马上。
尊严?底线?
在母亲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面前,这些词汇苍白得可笑。
他想起那个穿着宽大卫衣、嚼着泡泡糖的身影——黑客小鬼。
想起他交易时漫不经心却又贪婪的眼神。
想起他提到过的,黑市上一些“来钱快但沾手脏”的活计。
手腕内侧的微型芯片再次被激活。
这一次,他避开了“暗巷”的公共节点,直接接入了一条更隐秘、更危险,散发着浓烈血腥和铜臭味的深层暗网通道。
意识沉入一片由扭曲的猩红光线和破碎的加密符号组成的虚拟空间。
无数匿名的委托如同腐烂沼泽里冒出的气泡,带着令人作呕的诱惑浮动着:
“清除XXX,酬金200万信用点。”
“窃取A公司核心配方,预付50万。”
“定制完美不在场证明,代价面议……”
江屿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快速扫过。
大部分委托需要时间、资源,或者涉及他暂时无法触碰的势力范围。
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一个被特殊加密符号标记、报酬却异常丰厚的委托上。
委托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
“记忆伪造:植入‘童年收养流浪猫’片段。目标:男性,35-40岁。要求:情感真实度98%以上。预付:300万信用点。交货期:48小时。”
三百万!预付!
这个数字像强心针,瞬间刺穿了江屿心头的死寂。
足够支付医疗舱几个月的顶级维生费用,甚至可能支付一部分记忆手术的费用……如果他能找到真相的话。
但“记忆伪造”……这是陆天鸣的领域!
是篡改他人生的技术!
是植入虚假记忆、将活人变成提线木偶的恶魔手术!
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头涌上熟悉的腥甜。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铁锈味。
用仇人的技术去救母亲?
这念头本身就像一场亵渎。
他仿佛看到陆天鸣那张金丝眼镜后的伪善笑脸在嘲弄他。
然而,屏幕上刺目的红光,医疗舱微弱断续的嗡鸣,母亲枯槁面容上痛苦蹙起的眉头……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停顿了几秒,最终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敲下了回应:
“接单。面交定金,验证技术。”
对方几乎是秒回,发来了一个坐标。
一个位于下城区最混乱、最污秽的“锈带”深处的地址。
那里是连城市清洁机器人都会绕道走的区域,是真正的法外之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腐烂有机物和强酸混合的刺鼻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废弃管道如同巨兽腐败的肠子,堆积在锈迹斑斑的钢铁废墟之中。
地面覆盖着粘稠的、不知成分的黑色油污,踩上去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
远处,废弃工厂巨大的剪影在弥漫着酸雾的空气中若隐若现,像蹲伏的怪兽。
江屿拉低了连帽卫衣的兜帽,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
他避开地面那些反射着诡异油光的污水坑,动作敏捷得像一只在垃圾堆里穿行的猫,但左侧肋下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按照坐标,钻进一条半埋在地下的巨大混凝土管道入口。
管道内部比上次和小鬼交易的地方更加破败。
内壁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墨绿色苔藓,散发出浓烈的霉味。
几盏用废弃电池驱动的应急灯挂在管壁上,光线昏黄摇曳,将扭曲的阴影投射在布满水渍的管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一个人影背对着入口,站在昏黄的灯光下。
他穿着一件沾满不明污渍的深棕色皮围裙,身形瘦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那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只结构精密、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机械义肢。
此刻,那只机械手正灵巧地操作着面前一张简陋金属台上摆放的各种仪器:微型激光雕刻刀、神经突触模拟器、盛放着诡异荧光液体的培养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臭氧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烧焦蛋白质的微甜气味。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覆盖着一张陈旧的、喙部弯曲的铜制鸟嘴面具,面具眼部镶嵌着深红色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滤光镜片,完全隔绝了视线。
面具的喙部下方,传出他特有的、如同砂纸摩擦铁片般干涩厌世的声音: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七分钟。看来,你很急。”
是陈铎。
那个给江屿检测出脑中记忆芯片的黑市医生。
也是被陆天鸣灭门的、少数几个掌握着部分核心技术的复仇者。
“钱。”
江屿的声音嘶哑,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摊开手掌。
掌心被酸雨灼伤的焦黑痕迹在昏黄灯光下格外刺眼。
陈铎的鸟嘴面具转向他的手,深红的镜片似乎闪烁了一下。
“看来昨晚的酸雨很热情。”
他干涩地评价了一句,机械义肢发出轻微的液压声,从皮围裙的口袋里夹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半透明的数据晶卡,随意地丢在沾满污渍的金属台面上。
“三百万,不记名账户。验货吧。”
晶卡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微的蓝光。
江屿拿起旁边一个同样布满油污的便携式读卡器,将晶卡插入。屏幕亮起,冰冷的数字赫然在目:3,000,000.00。
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他小心地收起晶卡,目光投向陈铎:“技术。我要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记忆伪造,不是小孩子玩泥巴。”
陈铎的机械手指了指金属台上那些精密的仪器,语气带着惯有的厌世,“你要植入的‘收养流浪猫’片段,需要构建完整的感官细节:猫的触感、气味、叫声,当时的天气、光线、甚至目标人物当时的情绪波动…差之毫厘,植入后就会产生认知排斥,轻则头痛失忆,重则精神崩溃。”
他的机械手指向一个连接着细密导线的头盔状装置,“这是神经突触模拟器,用来‘预览’和微调伪造记忆的感官包。要试试吗?给你自己植入点‘快乐’回忆?免费的。”
“不必。”
江屿冷冷拒绝。
亲身尝试这种技术?
光是想想就让他胃里翻腾。他需要的是确认陈铎的能力,确保这笔沾满污秽的钱能换来母亲的时间。
“目标信息。”
陈铎的鸟嘴面具转向他,深红的镜片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凝固的鬼火。
“客户匿名。只给了目标的基础生理数据和一段模糊的脑波特征。要求是中年男性,受过良好教育,有轻微动物毛发过敏史——所以植入的猫必须是短毛的,而且收养过程要强调他克服过敏的不适感,以增强‘情感真实度’。呵,客户很懂行。”
他干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机械手在金属台侧面一个布满按钮的旧式终端上快速敲击了几下。
一块布满划痕的显示屏亮了起来,上面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几条核心参数。
江屿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字符,寻找着任何可能指向目标身份的蛛丝马迹。突然,他的视线死死定格在屏幕角落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ID标识符上。
那是一个由三个大写字母组成的、看似随机的用户识别码:L.F.Z。
江屿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L.F.Z!
Lu Feng Zhuo!
陆风卓!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记忆深处炸响!
陆沉的父亲!陆氏生物科技帝国的奠基人!
那个在陆沉年幼时就因一场离奇的实验室爆炸“身亡”的男人!
陆沉书房那张被珍藏的全息合影里,那个揽着幼年陆沉肩膀、笑容温和儒雅的男人!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混乱的狂潮席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陆风卓死了十几年了!尸体都在爆炸中汽化了!
这是陆家公开的秘密,也是陆沉性格扭曲的根源之一!
这个ID……
是巧合?
是陷阱?
还是……陆天鸣那个疯子又在玩什么把戏?!
“怎么?认识?”
陈铎敏锐地捕捉到了江屿瞬间的僵硬和气息变化,鸟嘴面具转向他,深红的镜片似乎要穿透兜帽的阴影。
江屿强行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依旧泄露出来:“不。只是……这ID格式很老,像是二十年前的旧网编码。”
他迅速找了个借口,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牵扯着脾脏的旧伤一阵阵剧痛。
“老古董的执念罢了。”
陈铎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机械手指了指屏幕,“客户要求极高,预付又爽快,这种单子几年也遇不到一个。记忆伪造的技术风险由我承担,你只需要按要求把‘感官包’做出来,植入由我远程操作。怎么?三百万不够你压下那点道德洁癖?”
他的声音带着赤裸裸的讥诮。
道德洁癖?
江屿心底泛起冰冷的自嘲。他还有这种东西吗?
从签下替身契约的那一刻起,他早就把自己扔进了地狱的油锅。
现在,不过是油锅下面又添了一把名为“弑父”的柴火——即使目标是仇人早已“死去”的父亲。
“接。”
江屿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干涩而冰冷。
他需要钱,他别无选择。无论这个L.F.Z是人是鬼,是陆天鸣的陷阱还是别的什么,这三百万,他必须拿到手。
“感官包要求。”
“细节都在这里。”
陈铎的机械手丢过来一个同样小巧的加密数据芯片。
“给你二十四小时。记住,情感真实度是核心。要让他‘回忆’起那只猫时,能感受到指尖柔软的触感,能闻到阳光下青草和幼猫身上淡淡的奶腥味,能体会到当时那种混杂着过敏不适却又无比柔软的…‘救赎感’。”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鸟嘴面具下似乎发出一声极轻的、意义不明的嗤笑。
江屿接过芯片,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让他觉得烫手。
救赎感?
为一个可能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人,伪造一段充满阳光和柔软的虚假救赎记忆?
这简直是地狱最恶毒的玩笑!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管道内滑腻的苔藓和浓重的霉味此刻更令人作呕。
“等等。”
陈铎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
江屿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看在三百万的份上,附赠你一条消息。”
陈铎的机械手摆弄着台上一根细长的、装着幽蓝色液体的试管,深红的鸟嘴面具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你脑子里那个‘纪念品’…”他指的是陆天鸣植入的记忆芯片,“…最近波动有点异常。芯片内置的神经毒素缓释层,可能被昨天那场酸雨引发的电磁脉冲干扰了。自己小心点,别仇没报完,先把自己毒傻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神经毒素?异常波动?
江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想起了昨夜淋浴间里,陆沉舔舐伤疤时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剧烈反应,除了屈辱,似乎还有一阵阵短暂而尖锐的头痛……
难道不是纯粹的应激反应?
他没有回应,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口袋里的数据芯片和那张价值三百万的晶卡,大步走出了这条如同巨兽腐烂肠道般的管道。
外面,酸雨虽然停了,但天空依旧被厚重的、散发着微酸气息的阴云笼罩。
废墟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江屿靠在冰冷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外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的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
他拿出那张承载着“童年收养流浪猫”虚假记忆要求的数据芯片,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而他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那个冰冷的ID:
L.F.Z。
陆风卓。
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亡魂。
一个需要“救赎感”记忆的客户。
一个价值三百万信用点的幽灵订单。
混乱、荒诞、冰冷刺骨的寒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如同这废墟间弥漫的酸雾,将他紧紧包裹。
他抬起头,望向陆氏庄园那在阴云中如同黑色巨兽般蛰伏的轮廓,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这笔沾满亡魂气息的脏钱,成了母亲唯一的续命稻草。
而这条通往稻草的路,似乎正把他引向一个比陆沉的金丝牢笼更加黑暗、更加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