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留下的滚烫烙印和令人作呕的酒气,仿佛已经渗入了骨髓。
背部那道被反复舔舐的枪伤疤痕在粗糙的病号服摩擦下,传来阵阵隐秘的刺痛和麻痒,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左侧腹腔深处脾脏破裂的钝痛,以及喉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江屿沉默地坐在医疗舱旁冰冷的金属矮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重压。
惨白的灯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左眼尾那颗红痣在沉寂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的指尖,隔着裤袋薄薄的布料,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米粒大小的、冰冷的录音器——那是昨夜淋浴间里,他用尊严和血肉换来的,未来可能刺向陆沉的尖刀。
母亲周蔓躺在维生舱内,枯槁的面容在幽蓝的微光下仿佛一尊沉睡的蜡像。
舱盖一角,那个小小的数字屏上,冰冷的红色字符无声跳动:
账户余额:¥ 68,342.19。
比三天前又少了近五千块。
每一次数字的下降,都像钝刀在缓慢切割他的神经。
时间,成了最奢侈的消耗品。
窗外,永无休止的酸雨敲打着厚重的合金窗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沙沙”声,如同这座腐烂城市永恒的叹息。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金属被腐蚀后的微酸气息。
不能再等了。
深蓝之眼的邀请函有效期只剩最后两天。
那个掌握着仇家致命罪证的加密晶片,是他复仇和换取母亲一线生机的唯一筹码。
而进入拍卖会核心区域,他需要最新的陆氏庄园内部安防图——昨夜潜入数据库的失败,已经让原有的图纸变成了废纸。
陆沉的雷霆手段和阿钢的铁拳,让他明白,下一次失败,等待他的可能就是真正的“处理”。
他需要一个幽灵般的帮手。
一个游离于秩序之外,只认“硬通货”的影子。
手腕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生物芯片被激活,幽蓝的光线在皮肤下勾勒出一个复杂的、不断变幻的几何图案。
这是通往“暗巷”的钥匙——一个深藏于城市数据洪流之下的、由垃圾信息和加密节点构筑的非法交流平台。
江屿的意识沉入一片由扭曲的光线和破碎代码组成的虚拟空间。
无数匿名ID如同游鱼般穿梭,闪烁着各种交易信息和加密黑话。
他精准地定位到一个毫不起眼、标识为一个像素化骷髅啃食甜甜圈的节点,发送了一条经过多重扰码的简短信息:
“老地方。硬通货换‘宅邸新衣’。急。”
“宅邸新衣”,是安防图的暗语。
“硬通货”,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唯一筹码。
没有回应。
只有数据流无声的奔涌。
江屿退出链接,关闭芯片。
他站起身,动作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从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旧背包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深灰色连帽卫衣和一条同样磨损的工装裤,迅速换下身上粗糙的病号服。
卫衣宽大的帽子拉下,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角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城市的阴影。
目的地是下城区边缘,一座早已被时代遗弃的、巨大的废弃水处理厂。
巨大的混凝土管道如同巨兽的骸骨,纵横交错,锈迹斑斑。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霉变和酸雨侵蚀混凝土后散发的刺鼻气味。
这里是城市新陈代谢系统腐烂的盲肠。
江屿熟门熟路地钻进一条直径足有两米的巨大管道深处。
管道内壁布满滑腻的青苔和深褐色的水渍,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管道连接处破损的缝隙透进几缕外界霓虹的诡异彩光。
他靠着一处相对干燥的管壁坐下,闭目养神,像一头在巢穴中等待猎物的孤狼。
脾脏的钝痛在冰冷的空气中似乎有所缓解,但喉咙里的腥甜感却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啪嗒。”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管道外呼啸的风雨声吞没的落地声,在前方不远处的阴影里响起。
江屿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那里。
他穿着一件宽大得过分、几乎遮住整个上半身的黑色兜帽卫衣,帽檐压得极低,阴影完全吞噬了面容,只能看到一小截线条冷硬的下巴。
他嘴里慢悠悠地咀嚼着什么,时不时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在昏暗中“啪”地一声轻响破裂,随即又卷回口中,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廉价草莓香精的甜腻气味。
黑客小鬼。
暗巷里神出鬼没的幽灵。
“啧,”
一个带着明显少年质感、却又刻意压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语调懒洋洋的,像没睡醒,“‘硬通货’呢?先说好,涨价了。最近风声紧,陆家疯狗的鼻子灵得很。”
他说话时,下巴微微动着,能隐约看到兜帽阴影下咀嚼的动作。
江屿没有废话,直接从卫衣内侧一个特制的暗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密封严实的铝箔袋。
袋子只有巴掌大小,却沉甸甸的。他手腕一抖,铝箔袋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小鬼脚边布满苔藓的管壁上。
小鬼吹泡泡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伸出同样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动作快如闪电,捡起袋子。手套的指尖部位是露出的,灵活异常。
他熟练地撕开铝箔袋一角,一股浓郁奇特的、混合着金属和某种稀有植物根茎的气息瞬间逸散出来,冲淡了周围的霉味和泡泡糖的甜腻。
袋子里,是十几颗花生米大小、呈现出深邃幽蓝色泽的、半透明的结晶药丸。
每一颗内部,都仿佛有细微的蓝色电弧在缓缓流淌。
抗酸雨药丸(Ⅱ型)。
贫民窟的保命符,也是黑市上价值不菲的硬通货。
能有效中和重度酸雨对人体呼吸系统和皮肤的侵蚀,时效长达八小时。这些,是江屿用上次从陆沉书房偷拿的、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零件换来的,本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
小鬼掂量了一下袋子的重量,兜帽阴影下的嘴角似乎满意地向上扯了一下。
“嗯哼,够数。”
他将袋子揣进自己同样宽大的卫衣口袋,动作快得看不清。
“喏,你的‘新衣服’。”
另一只手随意地一甩,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金属片在空中翻滚着飞向江屿。
江屿稳稳接住。
金属片入手冰凉,边缘光滑。他指尖在特定位置一按,一片幽蓝色的全息光屏瞬间弹出,悬浮在他面前。
屏幕上,正是陆氏庄园最新、最详尽的内部三维结构图!
安保探头的分布、巡逻路线、换班时间、甚至包括几个隐秘的、连江屿都不知道的备用通道和传感器盲区,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图纸的精细程度远超他之前的任何版本。
然而,就在江屿的目光扫过图纸上标注的地下室区域——母亲医疗舱所在的位置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哀鸣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废弃工厂的穹顶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结构在巨大应力下扭曲撕裂的“嘎吱”声!
整个巨大的废弃管道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头顶簌簌落下大片的灰尘和碎石块!
“操!”
小鬼低骂一声,动作敏捷地缩到管道内壁凹陷处,吹破的泡泡糖粘在了兜帽边缘,“这破地方真要塌了?”
江屿脸色骤变!
不是因为工厂可能的坍塌!
而是这声巨响传来的方向……正对着庄园的方向!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顾不上图纸,也顾不上小鬼,猛地站起身,强忍着脾脏的剧痛,像一道离弦的箭,冲出巨大的管道口!
外面,暴雨如注。
但此刻落下的,已不再是普通的雨水!
天空仿佛被捅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倾泻而下的液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浑浊的黄绿色!
雨水砸在地面废弃的金属构件上,瞬间腾起大股大股刺鼻的白色烟雾,伴随着“嘶嘶”的腐蚀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酸气味!这是重度酸雨爆发!
浓度远超平常!
江屿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抬头望向庄园的方向!
只见庄园主宅那由高强度合成材料构筑的倾斜屋顶,在黄绿色酸雨的疯狂冲刷下,正发出令人心悸的“嗤嗤”声!
尤其是靠近东翼——地下室正上方的区域!
一片覆盖着太阳能板的屋顶材料,在酸雨的持续侵蚀下,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发黑!
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
不——!!!
江屿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发疯般地朝着庄园的方向冲去!
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酸雨疯狂地砸在他的身上、脸上!
卫衣的布料瞬间被蚀出细小的孔洞,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但他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地下室!
母亲的医疗舱!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泥泞和腐蚀性的雨水中跌跌撞撞地狂奔。
喉咙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当他终于狼狈不堪地冲回庄园,无视了福伯在门口投来的、惊愕中带着冰冷审视的目光,像一阵风般冲向通往地下室的合金门时——
晚了。
他颤抖着手推开合金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臭氧、金属烧焦和塑料熔化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惨白灯光下,地下室一片狼藉!
只见维生医疗舱正上方的天花板,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
浑浊的黄绿色酸雨,正如同毒蛇的涎液,一滴、一滴……沉重而缓慢地从破洞处滴落下来!
滴答…滴答……
每一滴酸雨,都精准地砸在医疗舱银色的合金顶盖上!
被酸雨滴中的地方,迅速留下一个焦黑的、边缘泛着恶心的黄绿色泡沫的腐蚀痕迹!
白色的烟雾正从那些腐蚀点上袅袅升起!
更可怕的是,医疗舱顶盖的密封圈,似乎也被强酸蚀穿了!
一缕缕微弱的白色冷气正从缝隙中不断泄露出来!
维生系统运转的嗡鸣声变得异常尖锐、断续!
仿佛垂死的哀鸣!
而医疗舱旁边,那个小小的数字屏上,原本规律的绿色生命波形,此刻正疯狂地、毫无规律地剧烈波动着!
刺目的红色警报灯疯狂闪烁!
屏幕上那个冰冷的账户余额数字,正如同被无形的巨兽疯狂吞噬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下跌!
¥ 68,342.19… ¥ 65,801.33… ¥ 61,459.77…
数字跳动的红光,映在江屿惨白如纸、沾满酸雨污迹的脸上,如同地狱的业火,灼烧着他每一寸神经!
他踉跄着扑到医疗舱前,隔着被酸雨腐蚀出斑驳痕迹的强化舱盖,看到母亲周蔓枯槁的脸上,眉头痛苦地紧蹙着!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急促!
“妈……!”
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
他徒劳地用手去挡那不断滴落的酸雨,滚烫的腐蚀性液体瞬间灼伤了他的掌心,留下焦黑的痕迹!
他疯狂地拍打着医疗舱的紧急呼叫按钮!
尖锐的警报声在地下室凄厉地回荡。
账户余额的数字,在刺目的红光中,最终定格在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上:
¥ 15,028.41
仅仅几分钟,五十多万的续命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度酸雨,彻底腐蚀殆尽。
冰冷的酸雨,依旧一滴、一滴……沉重地落下。
滴答…滴答…
如同生命倒计时的丧钟,敲打在江屿破碎的脊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