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酸雨在城市上空织成一张永无止境的灰网。城西废车场如同巨兽的坟场,锈迹斑斑的钢铁残骸堆积成山,在淅沥的雨水中缓慢腐烂,散发出浓烈的铁锈、机油和酸蚀的刺鼻气味。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一辆通体漆黑、沾满泥泞、侧门凹陷的重型悬浮越野车,如同受伤的野兽,静静蛰伏在一座由报废悬浮巴士堆砌成的钢铁山丘阴影里。引擎早已熄灭,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断敲打着厚重的装甲车身。

车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消毒水以及一种内脏受创后特有的、甜腻的腐败气息。后座狭窄的空间被临时改造成了简陋的手术台。江屿仰躺在放倒的座椅上,脸上覆盖着吸氧面罩,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湿重的杂音,面罩内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赤裸的上半身缠满了渗血的绷带,右腿膝盖被简易的合金支架和塑形凝胶死死固定,脸色灰败,嘴唇呈现出缺氧的青紫色。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口——靠近左侧肋下的位置,覆盖着一块透明的生物密封膜,膜下是刚缝合不久的狰狞伤口,边缘红肿,正中央,一枚米粒大小、闪烁着幽蓝微光的金属芯片被镶嵌在血肉之中,如同一个冰冷的异物标记。

陈铎佝偻着背,鸟嘴面具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他那只精密的机械义肢正灵巧地操作着几根探入密封膜下的微细导管,动作精准得如同钟表。导管连接着旁边一个不断发出低沉嗡鸣的便携式透析仪,暗红的血液正缓慢地从江屿体内被抽出,经过仪器中幽蓝色的过滤液循环,再输回他的血管。过滤液的颜色正从深蓝逐渐变成一种污浊的、带着毒素荧光的墨绿。

“肺叶被毒素蚀穿了两个洞,脾脏就是块烂抹布,右腿膝盖粉碎性骨折…再加上你脑子里那块定时炸弹…”陈铎干涩的声音透过鸟嘴面具传出,带着惯有的厌世,“能喘气都是奇迹。”他机械手指了指透析仪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毒素浓度曲线,“‘蟑螂血’透支了所有脏器潜力,把缓释层被干扰的神经毒素提前引爆了。现在你的血比工业废液还毒。透析只能暂时吊着命,最多…七十二小时。除非找到原始毒素血清,或者直接换掉你这一身被腌透了的零件。”

他顿了顿,鸟嘴面具转向江屿那张死寂的脸,深红的镜片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凝固的血。“还有件事。你脑子里那块‘纪念品’,”他指的是陆天鸣植入的记忆芯片,“…在你被毒素冲击濒死的时候,波动异常强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强行突破它的封锁。”

江屿的睫毛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氧气面罩下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瞬。突破?是真实的记忆吗?是福利院的屋顶?是那片星空?还是阿钢最后那句如同魔咒般的“你像少爷”?

陈铎没等他回应,机械手关闭了透析仪,拔出了导管。他扔给江屿一管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营养膏和一小瓶强效止痛药。“省着点吃。止痛药会加速毒素扩散。”他收拾着沾满血污的工具,“陆家的疯狗鼻子很灵,这里不能久留。你接下来是打算烂在这铁棺材里,还是……”

江屿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摘下氧气面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蚀骨的剧痛和肺部的破风箱声。他灰败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芒,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深不见底。

“临…终医院…”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城北…安宁…港湾…我妈…周蔓…”

陈铎的动作顿了一下,鸟嘴面具转向他。“陆沉的人肯定把那里翻了个底朝天。你这样子过去,是嫌命长?”

“有…内应…”江屿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座椅粗糙的合成革,喉咙里涌上熟悉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护士…小桃…她…帮我…”他想起那个护士服上绣着向日葵、会偷偷塞给他糖果的女孩。

陈铎沉默了几秒,深红的镜片在昏暗中闪烁。最终,他从一个满是污渍的工具箱底层,翻出几样东西,丢在江屿身上:一套浆洗得发硬、带着消毒水味的廉价灰色护工制服;一张粗糙的、印着“李强”名字和模糊照片的仿生硅胶面具;还有一小瓶气味刺鼻的皮肤漂白凝胶。

“遮好你脸上那颗招摇的痣。漂白凝胶能暂时改变肤色和肤质,十二小时有效。记住,你现在是个叫‘李强’的、有严重肺痨和轻微跛脚的底层护工。”陈铎的声音毫无波澜,“我能做的就这么多。别死路上,脏了我的车。”

***

安宁港湾临终医院。名字带着讽刺的温情,建筑却是冰冷的灰白色方块,像一块巨大的墓碑矗立在城北的阴雨之中。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衰老和死亡沉淀下来的、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息。

江屿,或者说“李强”,佝偻着背,脸上覆盖着那张蜡黄粗糙的仿生面具,左眼尾那颗标志性的红痣被厚厚的凝胶和面具边缘巧妙遮盖。劣质的皮肤漂白凝胶让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死灰,还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他拖着那条被合金支架固定的右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伴随着压抑的、拉风箱般的沉重喘息,完美契合着一个被生活榨干了所有生机的底层肺痨护工形象。

他低着头,避开了大厅里稀疏的人影和冰冷的监控探头,熟门熟路地穿过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哀乐声的走廊,走向最深处那间独立监护病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和肺部的刺痛。时间!三天透析换来的七十二小时,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他必须见到母亲!

病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房间里的光线比走廊更加昏暗。只有墙角一盏功率极低的夜灯,投下惨淡昏黄的光晕。巨大的维生医疗舱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如同银色的棺椁,表面流转着幽蓝色的微光。复杂的管线如同生命的脐带,连接着舱内沉睡的人。机器发出低沉的、规律的嗡鸣,是这死寂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江屿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医疗舱内。隔着强化舱盖,母亲周蔓枯槁的面容在幽蓝微光下清晰可见。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病态的蜡黄色,薄得几乎透明。灰白的头发无力地搭在额前。她的眼睛紧闭着,只有医疗舱显示屏上规律跳动的绿色波形和缓慢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顽强地抓着生命的一线微光。

舱盖一角,那个小小的数字屏上,冰冷的字符无声跳动:

**账户余额:¥ 1,785,341.09**。

那是他拍卖初吻、卖掉紫水晶镇纸、用命换来的钱在燃烧。数字庞大,却只代表着按日计算的、冰冷的倒计时。

江屿拖着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医疗舱前。仿生面具下,真实的嘴唇早已被咬破,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他伸出那只同样涂满漂白凝胶、显得灰白枯槁的手,指尖隔着冰冷厚重的舱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母亲枯瘦的轮廓。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妈…”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气音,从他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我来了…再等等…就快…找到办法了…” 他低声呢喃着,像是在安慰母亲,更像是在欺骗自己。陈铎的宣判在耳边回响——七十二小时,一身毒血,找不到血清就是死局。他能有什么办法?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

江屿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手,身体瞬间绷紧,佝偻得更低,剧烈地咳嗽起来,拉风箱般的喘息声更加粗重,完美扮演着“李强”的角色。

“李叔?”一个清脆带着点怯意的女声响起。

护士小桃端着一个放着药瓶和注射器的托盘站在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护士服,只是这次,衣服的下摆和袖口沾着几处不太显眼的污渍,脸色也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她那双总是带着点活泼笑意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疲惫和忧虑。护士帽上那朵小小的、用黄色丝线绣成的向日葵,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无精打采。

“咳…咳咳…小桃护士…”江屿模仿着苍老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回应,同时将那只受伤的、裹在护工制服袖子里微微颤抖的右手藏到了身后。

小桃走了进来,将托盘放在医疗舱旁边的柜子上。她的目光担忧地扫过“李强”佝偻的身影和灰败的脸色。“李叔,你脸色好差啊,喘得也更厉害了。要不…跟护士长请个假休息半天?”她说着,习惯性地去检查医疗舱的数据屏,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周阿姨今天情况还算稳定,就是…”

她的话音突然顿住,目光停留在医疗舱内周蔓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

江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母亲有什么异常?

“咦?”小桃发出了一声疑惑的轻咦。她弯下腰,凑近舱盖,仔细地看着周蔓的脸。“奇怪…周阿姨的眉头…刚才好像动了一下?是我看花眼了吗?”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看平稳的波形图,摇了摇头,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江屿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楚淹没。回光返照?还是无意识的神经抽搐?

小桃直起身,开始熟练地准备注射器,抽取药瓶里的营养液和维持神经活性的药物。“李叔,你多陪周阿姨说说话,虽然她可能听不到,但家属的声音对昏迷病人也是一种刺激呢…”她一边操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病房里沉重的气氛。

就在这时,江屿的喉咙深处猛地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刺痒!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冲上喉头!该死的肺部创伤和毒素刺激!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小桃,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呛咳而剧烈地弓起、颤抖!

“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病房里骤然炸响!如同破败的风箱被强行拉扯!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李叔!你怎么了?!”小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注射器,担忧地想要上前查看。

江屿拼命地摆手,示意她别过来,身体却因为剧痛和窒息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感觉到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疯狂地冲破他紧捂的手指!他死死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响,试图将涌上来的东西咽回去!

然而,晚了一步。

几滴粘稠的、带着诡异暗红色的液体,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捏破溅出的汁液,还是从他的指缝间猛地迸射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小桃刚刚放在柜子上的白色护士托盘边缘!也溅在了旁边医疗舱光滑的合金外壳上!

暗红色的液体在冰冷的金属表面缓缓流淌、晕开,如同几朵骤然绽放的、妖异而刺目的血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小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脸上的担忧瞬间被极致的惊恐所取代!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托盘边缘和医疗舱外壳上那几滩刺目的暗红!又猛地看向“李强”佝偻颤抖的背影,看向他那只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正不断渗出同样暗红色液体的手!

“血…血…李叔你吐血了?!”小桃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颤抖,带着哭腔!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后面的柜子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手里的注射器也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巨大的惊恐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她看着眼前“李强”那灰败的脸色、剧烈的咳嗽、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急性肺痨大咯血!会传染的!

“救…救命!医生!医生快来啊!李叔不行了!他吐血了!!”小桃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转身就向病房外冲去!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恐惧,在死寂的走廊里凄厉地回荡!

“不…别喊…”江屿嘶哑的声音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和窒息感中。完了!暴露了!一旦医生赶来,身份必然暴露!他挣扎着想阻止,但剧痛和窒息让他寸步难行!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桃惊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功亏一篑!母亲…最后的希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绝望中——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呻吟,突兀地在死寂的病房里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医疗舱!

江屿的咳嗽猛地一窒!他如同被闪电击中,霍然抬头!

只见医疗舱内,一直如同沉睡蜡像般的周蔓,枯槁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下面浑浊、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眼球!她的目光极其涣散,毫无焦点,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舱盖,茫然地落在病房惨白的天花板上。

更让江屿心脏骤停的是——周蔓那只枯瘦如柴、布满青紫色针孔的手,正极其微弱地、颤抖着抬起!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生命力,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挪动着!她的手指弯曲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似乎想要触摸什么!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气流摩擦般的嘶嘶声,似乎在努力地说着什么。

江屿忘记了咳嗽,忘记了剧痛,忘记了暴露的危险!他如同着了魔一般,猛地扑到医疗舱前!整张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强化舱盖上!面具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母亲那只颤抖抬起的手和翕动的嘴唇!

“妈…妈!是我!小屿!妈!你能听见吗?!”他嘶哑地、不顾一切地低吼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完全忘记了伪装!

周蔓浑浊的眼球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舱盖,穿透了仿生面具的伪装,极其艰难地、极其模糊地,落在了江屿紧贴着舱盖的左眼尾位置!

她的嘴唇翕动得更厉害了,喉咙里的嘶嘶声也大了一些,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做着最后的搏斗!

终于!

一个极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清晰的气音,断断续续、却又异常执着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

“星…星…”

她的手指颤抖着,向上抬起的动作更加明显,指尖正对着江屿左眼尾的方向,仿佛想隔着厚厚的舱盖,触摸那颗被凝胶和面具掩盖的红痣!

“我的…星星…”

最后两个字吐出,仿佛耗尽了周蔓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她那只奋力抬起的手,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重重地跌落回身侧的软垫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同时,她刚刚睁开的眼睛,也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眼皮无力地、缓缓地阖上!仿佛从未睁开过!

医疗舱的嗡鸣声依旧低沉规律。

显示屏上的生命体征波形依旧平稳跳动。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回光返照,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江屿,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心脏!浑身冰冷地僵在医疗舱前!面具后,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震惊!狂喜!撕心裂肺的痛楚!

“星星…”

“我的星星…”

母亲最后的目光,最后的手指,最后的呢喃…都精准地指向了他的左眼尾!

那不是幻觉!她认出了他!穿透了伪装,穿透了舱盖,穿透了被篡改的记忆迷雾!那颗红痣…那颗他从记事起就存在的红痣…是她口中的“星星”?!

为什么?!

为什么林晚没有?!

为什么陆沉会痴迷于他眼尾的这颗痣?!

为什么阿钢临死前喊他“是少爷”?!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绞索,瞬间缠紧了他几乎停滞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