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消毒水的味道像无数根针扎进鼻腔。陆沉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只有天花板惨白的顶灯在视野里晃动、旋转。他试图撑起身体,腹部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人将烧红的铁棍捅进他的腹腔,狠狠搅动。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冰冷的汗珠。

“别动!”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按住了他,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模糊。陆沉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冰冷的金属器械在推车上泛着寒光,心电监护仪的曲线在屏幕上剧烈地跳跃着,发出尖锐而急促的“滴滴”声,每一次声响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躺在医院急救室的床上,身上连着数不清的管线,冰凉的液体正通过手背上的留置针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血管。

记忆如同被打碎的玻璃,碎片般扎入脑海。他记得小鬼那张永远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记得他抛过来的那颗裹着奇怪蜡封的胶囊,记得自己毫不犹豫地吞下它时,喉咙里那股辛辣又带着金属锈蚀的怪味。然后……就是地狱般的灼烧感从胃部炸开,一路燎原般蔓延至四肢百骸,冰冷的汗水浸透昂贵的衬衫,视野在剧痛中彻底陷入黑暗。

“胃穿孔,急性腹膜炎。”医生翻看着刚出来的报告,语气平板无波,“腐蚀性物质严重灼伤胃黏膜,已经做了紧急处理。陆先生,您吞了什么?”

陆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医生白色的肩膀,落在急救室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斜倚着门框,黑色的兜帽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是那个小鬼。他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泡泡糖,一个粉红色的泡泡被吹出来,又“啪”地一声破掉,在死寂的急救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陆沉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腹部的绞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门口那个身影,暴戾的怒火在虚弱的躯壳里燃烧,烧得他眼球都隐隐作痛。“找死……”

小鬼没动,只是又吹了个泡泡,然后抬手,将一个薄薄的电子平板扔了过来。平板精准地落在陆沉盖着白色被单的腿上,屏幕自动亮起。

没有文字,只有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悬浮在屏幕中央:

「解药在江屿眼泪里。」

“咳……咳咳……”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陆沉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腹部刚刚缝合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攥着身下的床单,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几乎要将那廉价的布料撕碎。解药?在江屿的眼泪里?荒谬!那个卷款潜逃、处心积虑利用他三年、把他当踏脚石踩在脚下的骗子,那个卑劣的赝品!他的眼泪?那该是何等廉价又恶毒的液体!

“呃啊——”又一阵剧烈的绞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比刚才更加凶猛。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腹腔内反复切割、翻搅,每一次呼吸都变成酷刑。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他痛得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骤然拔高,屏幕上代表心率的曲线疯狂地向上蹿升,几乎要冲破顶格。

“血压在掉!准备升压药!”护士急促的声音响起。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伤口会崩开!”另一个声音喊道。

几只手同时用力地按住了陆沉挣扎的身体,冰冷的束缚带勒紧了他的手腕和脚踝。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徒劳地在病床上挣动,每一次用力都换来更剧烈的痛楚。混乱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似乎有新的推送。

是苏娜发来的一个加密相册链接,标题刺眼:「陆总,您养的雀儿,飞得可真远呢。」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陆沉的心脏,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猛地伸手,不顾护士的惊呼和腹部的强烈抗议,一把抓过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指尖因为疼痛和愤怒剧烈地颤抖着,几次才勉强点开了那个链接。

一张照片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背景是贫民窟特有的破败景象:歪斜的、被酸雨腐蚀得斑驳的棚屋,泥泞不堪的地面反射着远处霓虹灯牌诡异的光。而照片的中心,是江屿。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蹲在一个用破木板和塑料布勉强搭成的“窝棚”门口。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装着看不出颜色的糊状物。他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吹着碗里的热气,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一丝陆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而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怀里。

那是一个瘦得脱形的女人,枯槁地蜷缩在一张同样破旧的毯子里,几乎看不出人形。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种濒死的、却又异常明亮的温柔,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给她喂食的江屿。江屿小心地将勺子里的食物送到女人嘴边,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捧着的不是一碗粗陋的食物,而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这张照片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陆沉混乱的意识里。不是那个在宴会上被他强迫穿上华服、眼神空洞麻木的精致玩偶;不是那个在床上被撕开衬衫、露出枪伤疤痕时隐忍咬唇的替身;也不是那个在拍卖会上被他高价拍下初吻后、被他当众用昂贵手帕狠狠擦拭嘴唇的、倔强得眼底血红的猎物。

照片里的江屿,褪去了所有在陆沉面前的伪装和防备,只剩下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的疲惫和脆弱。那件旧T恤勾勒出他过于单薄的肩胛骨,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脸色在昏暗光线下苍白得惊人。但最刺伤陆沉的,是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的疲惫感,像是被生活压垮了脊梁,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护住怀里的人。

酸雨药丸带来的腐蚀性剧痛还在腹腔内疯狂肆虐,像有无数只饥饿的毒虫在啃噬他的内脏。冷汗如瀑,浸透了病号服的后背,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冰冷的粘腻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缝合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锐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心电监护仪刺耳的“滴滴”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可此刻,更深的痛楚,一种陌生的、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扯开的剧痛,却从心脏的位置汹涌地蔓延开来,瞬间压倒了所有生理上的折磨。那张照片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所有坚固的防御,狠狠扎进最深处。

他死死盯着屏幕里江屿那张苍白、疲惫、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的脸。那个卑微的、处心积虑的赝品?那个只配摇尾乞怜的玩物?不……照片里那个在破败窝棚前,用豁口碗小心翼翼给病弱母亲喂食的身影,那双低垂的、盛满了沉重疲惫却依旧执拗的眼睛,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陆沉这三年来的所作所为。

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在醉酒后,掐着江屿的下巴,逼他抬起那张酷似林晚的脸,然后用最刻薄的语言凌迟他:“眼神!再纯粹一点!学不会他的骄傲,就永远是个下贱的赝品!” 那时江屿是什么反应?他总是顺从地垂着眼睫,温驯得像没有灵魂的布偶,只在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陆沉从未在意、也根本不屑于解读的麻木和……死寂。

他想起在那些觥筹交错的宴会上,自己为了彰显对“白月光”林晚的“深情”,故意冷落甚至刁难江屿,放任他人将红酒泼在他身上,看着他单薄的礼服被酒液浸透,狼狈地贴在身上,自己却只是冷冷地在一旁看着,甚至嘴角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那时的江屿,只是默默低着头,手指攥得发白,一言不发地承受着所有的羞辱。陆沉那时只觉得痛快,觉得这赝品就该被狠狠踩在泥里。

他甚至想起自己生日那晚,因为江屿在被迫亲吻林晚手背时生理性的呕吐,就勃然大怒,将他像垃圾一样锁进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断水断食整整三天!当他三天后打开那扇门时,江屿蜷缩在角落里,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听到声音也只是微微动了动,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陆沉当时只觉得他是在无声反抗,是肮脏的矫情!现在想来,那三天……他母亲周蔓是不是正躺在那个破窝棚里,等着她那拼尽全力、却连自己也快护不住的儿子,给她带回一点续命的药或者食物?而他陆沉,在做什么?他在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一个为了母亲在深渊里挣扎的人!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陆沉紧咬的齿缝里挤出。胃部的剧痛和心脏被撕扯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撕裂。他猛地抬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液体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汹涌而出,滚烫的,带着浓重的咸腥味,瞬间浸湿了他昂贵丝质病号服的袖口。

他哭了。

不是因为胃穿孔那撕心裂肺的生理疼痛。

而是因为一种迟来的、铺天盖地的、名为“真相”的剧毒,终于腐蚀了他坚冰般的心防。那毒,远比胃里的腐蚀液更猛烈,更致命。照片里江屿那双盛满疲惫和绝望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想起阿钢,那个脸上有着刀疤、沉默寡言、永远只回答“是,陆总”的保镖。阿钢最后倒在血泊里,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江屿,嘶吼着的那句话,此刻如同惊雷般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快走!你是少爷!”

是少爷?

他是谁?

是那个他陆沉奉若神明、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林晚吗?

不!阿钢最后那声嘶吼,那急切得近乎崩溃的语气,那看向江屿时复杂得难以言喻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对“赝品”的鄙夷,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保护什么的急切!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碎片,像黑暗中陡然划过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陆沉混乱疼痛的脑海。

小鬼那句冰冷的话再次回响:「解药在江屿眼泪里。」

陆沉布满冷汗和泪痕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上江屿那张苍白疲惫的脸,那低垂的、带着浓重阴影的眼睫,那专注地给母亲喂食的侧影。

难道……那个被他踩在泥里、肆意凌辱了三年的“赝品”……难道……

“呃啊——!”又一阵猛烈的痉挛席卷了陆沉的胃部,打断了他那惊心动魄的思绪。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手指痉挛地抠进床单,手背上青筋暴起。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再次变得尖锐刺耳。

“陆先生!放松!深呼吸!”护士焦急的声音传来。

陆沉却置若罔闻。生理的剧痛还在持续,但此刻,另一种更庞大、更混乱、更令人窒息的浪潮彻底淹没了他。悔恨?惊疑?恐惧?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战栗的、被命运愚弄的荒诞感。

他艰难地、颤抖地抬起那只被泪水打湿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屏幕,正好落在照片中江屿低垂的眼角。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隐约……有一颗小小的、颜色很淡的……红痣?

陆沉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牵扯到腹部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一个模糊得几乎要被遗忘的、属于遥远童年的画面碎片,如同深海的沉船残骸,骤然被这滴“眼泪”和那颗隐约的红痣,狠狠撞出了意识的海面——

福利院漏雨的旧屋顶上,星空浩瀚。一个瘦小的男孩紧挨着他坐着,小小的手指在潮湿的空气里画着星星的轨迹。夜风吹起男孩额前柔软的头发,露出了白皙的眼角皮肤。那里,在星光下,有一颗小小的、颜色鲜艳的红痣,像不小心沾上的朱砂,又像一颗小小的星星碎片,落在了他的脸上。男孩画得很专注,侧脸在星光下显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纯粹的光亮。

“阿屿,画慢点!”记忆里,年幼的陆沉似乎这样笑着喊过,声音清脆。

那个男孩……那个有着眼角红痣、会画星空的男孩……他叫什么?记忆的闸门沉重无比,只留下模糊的光影和一种遥远而温暖的悸动。

陆沉布满冷汗和泪水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僵在那里,如同一座瞬间被冻结的雕像。手机屏幕上,贫民窟里那个苍白疲惫的江屿,眼角那颗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的红痣,与记忆碎片里星光下那个有着同样红痣的男孩的侧影,在意识深处轰然重叠!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从陆沉口中狂喷而出,溅满了惨白的被单和手背上冰冷的留置针。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消毒水的气息中弥漫开来。

“病人呕血了!”

“快!准备急救!”

“血压急剧下降!快!”

急救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更加混乱的兵荒马乱。刺耳的警报声、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喊声、金属器械碰撞的冰冷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陆沉的身体在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彻底脱力,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在意识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瞬,他那双涣散、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定格的照片。

照片里,江屿低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喂着怀中的母亲。而他眼尾那颗小小的、若隐若现的红痣,此刻在陆沉模糊的视线里,却像是一滴凝固的血,又像是一点微弱却足以焚毁一切的星火,灼烧着他溃不成军的灵魂。

解药在江屿的眼泪里……

那滴眼泪,是为谁而流?

那颗红痣……又到底属于谁?

那个被他亲手打碎、踩入地狱的……究竟是谁?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连同那喷溅在雪白被单上、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以及那屏幕上无声诉说着无尽疲惫与绝望的身影。只有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率的曲线,在疯狂地、徒劳地挣扎着,最终在尖锐的长鸣中,拉成了一条绝望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