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酸雨的气味,浓得化不开。

不是新鲜落下的那种刺鼻金属味,而是沉积了太久太久,渗进每一寸铁锈、每一块霉烂的木头、每一道龟裂的墙缝里,发酵出来的那种腐烂、潮湿、带着浓重铁腥气的恶臭。废弃水文站空旷的观测大厅里,这味道无处不在,浓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江屿背对着唯一的入口,站在巨大的、早已蒙尘碎裂的弧形观测窗前。窗外是贫民窟边缘地带特有的景象:低矮混乱的棚户区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延展,更远处,城市中心那些巨大霓虹灯牌投来的光,被厚重的酸雨云扭曲、晕染,变成一片片模糊而诡异的色彩,像是垂死巨兽皮肤上溃烂的脓疮。冰冷的雨水顺着破败的屋顶缝隙滴落下来,砸在布满铁锈的废弃仪器上,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嘀嗒、嘀嗒”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如同某种倒计时的秒针。

他身上不再是陆沉强迫他穿的那些昂贵却冰冷的礼服,而是一件深灰色的、半旧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裤脚,在他脚边汇聚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凝固在酸雨和铁锈里的雕像,只有偶尔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药瓶,用拇指反复摩挲瓶盖的动作,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药瓶里,只剩下最后三粒白色药片。那是给母亲吊命的最后一点希望,此刻却沉重得如同铅块,坠在他空空荡荡的心口。

母亲枯槁的手,最后抚摸他眼尾红痣时那一点微弱的温度,仿佛还在皮肤上残留着。那句断断续续的“我的星星……”,像烧红的针,一遍遍扎进他的神经。他用力攥紧了药瓶,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冰凉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死寂的观测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回音。

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看不清面容的人影,拖着一个不断扭动、发出呜呜声的麻袋,踏着地上浑浊的积水走了进来。麻袋被粗暴地扔在布满灰尘和水渍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江哥,人带来了。”

其中一个人低哑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失真。

江屿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他依旧看着窗外那片被酸雨和霓虹扭曲的、绝望的风景。

黑衣人上前,动作麻利地解开麻袋口,用力一拽。

一个身影狼狈地滚了出来。

昂贵的定制连衣裙被泥水和灰尘彻底毁掉,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却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曲线。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颊上,昂贵的钻石耳钉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弱却刺眼的光。林晚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嘴上贴着强力胶带,那双曾经总是带着骄纵和高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慌乱,像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兔子,盈满了泪水,徒劳地四处张望。当她的目光触及那个站在巨大破窗前、背对着她的、笼罩在阴影里的身影时,瞳孔猛地收缩,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呜呜!呜——!”她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江屿终于缓缓转过身。

帽檐的阴影依旧遮着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一步步走过来,踩在积水的地面上,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被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濒临断裂的神经上。

他在林晚面前停下。居高临下。

冰冷、粘腻、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屿蹲了下来,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带着黑色半指手套的手,指尖冰冷。在林晚惊恐的注视下,那带着手套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她脸颊上粘着的强力胶带的边缘。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后缩。

“刺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布料被强行撕扯开的声音骤然响起!江屿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怜惜,猛地用力,将林晚嘴上的强力胶带狠狠撕了下来!

“啊——!”林晚痛得尖叫出声,嘴唇周围瞬间被撕扯得通红一片,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水和恐惧的冷汗流下。

“咳……咳咳……呕……”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让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精心描画的妆容早已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半分“白月光”的清冷高贵,只剩下狼狈不堪的惊恐。

“江屿!你疯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敢动我,陆沉会把你碎尸万段!!”稍微缓过一口气,林晚立刻尖声叫骂起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她试图用陆沉的名字来震慑对方,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江屿依旧蹲在她面前,帽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林晚的尖叫和威胁,只是慢条斯理地将那张撕下来的、还带着林晚唇上血迹和口红的强力胶带,在指尖随意地卷了卷,然后,像丢弃垃圾一样,随手扔在了旁边积着浑浊雨水的地面上。

那轻飘飘的、沾着污秽的胶带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却比林晚的尖叫更让人心头发寒。

江屿缓缓抬起头。

帽檐的阴影终于移开,露出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怒火,没有疯狂,甚至没有林晚预想中的、属于一个亡命之徒的狠厉。那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像结了万年寒冰的深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最深处,只剩下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是失去至亲后灵魂被彻底抽空的麻木,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双眼睛,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让林晚感到恐惧。她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盯住,所有的尖叫和咒骂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林晚。”江屿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像冰锥刺破空气,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我只问一次。”

他伸出手,从连帽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金属U盘。金属表面冰冷光滑,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扭曲的霓虹光晕。

“陆天鸣,”江屿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可怕,“他让你扮演陆沉的‘白月光’,给了你什么好处?又是怎么让你模仿……‘那个人’的?”

他顿了顿,那个微妙的停顿里,似乎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被强行压下。

“说清楚。我只给你三分钟。”

林晚的瞳孔骤然缩紧!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她死死盯着江屿手里那个小小的U盘,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你怎么……”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陆天鸣!什么扮演!江屿你神经病!快放了我!陆沉……”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打断了林晚的尖叫和辩驳!

不是江屿动的手。站在江屿身后那个黑衣人,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在林晚提到“陆沉”名字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出手。力道极大,林晚的头被扇得猛地偏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五道清晰红肿的指印,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蜿蜒流下。

火辣辣的剧痛让林晚懵了,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江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刚才那记响亮的耳光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林晚,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和恐惧。

“两分半。”他报时,声音毫无波澜,却像重锤敲在林晚濒临崩溃的心上。

“我……我……”林晚被打得几乎失语,巨大的恐惧和脸颊的剧痛让她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威胁,他是认真的!他真的会杀了她!什么陆沉,什么陆家,在这种亡命徒面前,都是虚的!保命!只有保命!

“我说!我说!”林晚崩溃地哭喊出来,眼泪混着血水一起流下,声音嘶哑破碎,“是陆董!是陆天鸣!他……他找到我,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八线小模特……他说,他说只要我扮演好一个角色,模仿好一个‘人设’,就能得到花不完的钱!能进上流社会!能……能接近陆沉!”

她语速极快,像是生怕慢一秒就会再挨一记耳光。

“他给了我很多资料!很多照片!还有……还有视频!让我模仿那个人的神态!动作!说话的语气!甚至……甚至眼神!他说陆沉就吃这一套!迷恋这个调调!他还专门找了礼仪老师、心理分析师……逼着我练!练不好就不给钱,还威胁要毁了我……”

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屈辱和后怕。

“他让我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出现,制造和陆沉的‘偶遇’……让我一定要表现得清冷、骄傲、不食人间烟火……就像……就像照片和视频里那个人一样!他……他还说,陆沉心里有个执念,就是那个‘白月光’眼角没有红痣!特别强调过这一点!所以我……我每次见他,都要用很厚的遮瑕膏把眼角一颗小痣盖掉……他说那是‘瑕疵’……是‘赝品的标记’……”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躲闪,充满了被拆穿的羞耻和恐惧。

江屿静静地听着,帽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拿着U盘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空气里弥漫的酸雨铁锈味,似乎更浓了,浓得让人反胃。

“扮演?”江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起伏,像是冰层下暗涌的激流,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和……自嘲?“呵……模仿谁?”

林晚被他这声轻呵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回答:“就……就是模仿……模仿陆沉记忆里那个‘白月光’啊!那个……那个据说在他小时候救过他、后来又抛弃了他的……”

“名字。”江屿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陆天鸣让你模仿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林晚猛地摇头,头发甩出肮脏的水珠,“陆天鸣从来不说!他只说那是‘标本’!是‘模板’!他从来不提名字!那些资料里也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实验体一号’!对!就是‘实验体一号’!他让我模仿的就是‘实验体一号’!”

“实验体……一号……”江屿低声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帽檐的阴影下,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粗糙的连帽衫布料,按在了自己后背心脏稍下的位置。那里,一道狰狞的、早已愈合却依旧带着丑陋凸起的疤痕,在布料下无声地灼烧起来。

“时间到了。”江屿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死寂的平静,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瘫软在地的林晚完全笼罩。

林晚惊恐地抬头看着他,像看着即将落下的铡刀。

江屿没有再问话。他只是抬了抬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一把抓住林晚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林晚发出凄厉的尖叫和哭喊,拼命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

另一个黑衣人则提着一个沉重的、看起来像是工业用的塑料桶走了过来。桶里装着满满一桶浑浊的、漂浮着铁锈渣滓的冰水,散发着刺鼻的腥味——那是直接从废弃水文站外接的、饱含酸雨沉淀物的积水!

“不!不要!江屿!我说了!我都说了!求求你!放过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林晚看着那桶散发着恶臭的冰水,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哭求着。

江屿置若罔闻。他走到旁边一个废弃的控制台前,将手里那个黑色的U盘,插进了一个同样布满灰尘的接口。控制台上一盏老旧的、指示灯蒙着厚厚污垢的仪器屏幕,闪烁了几下,艰难地亮起昏暗的光。

他按下了一个按钮。

一阵轻微的电流嗡鸣声响起。

“滋啦……滋啦……”

一阵刺耳的、如同老旧收音机调频般的电流杂音,猛地从控制台旁边一个悬挂着的、早已锈蚀的破旧扩音喇叭里传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观测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失真感。

电流杂音持续了几秒,然后,一个清晰的男人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充满算计和冷漠的腔调,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林小姐,你只需要……扮演好这个角色……记住,‘实验体一号’的核心特质……是‘被毁灭的纯粹感’……要让他(指陆沉)看到希望……再亲手打碎……这是关键……钱?放心……陆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你乖乖听话……扮演好这个‘白月光标本’……让他越沉迷……越痛苦……越好……他越痛苦……我的计划……就越顺利……】

【……对……就是这种眼神……疏离又带着点悲悯……很好……记住,你是他遥不可及的幻梦……是他永远抓不住的光……让他迷恋……再让他绝望……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植入那段‘被抛弃’的记忆……芯片会完成剩下的……】

【……眼角……那颗痣处理干净了吗?记住……‘标本’是完美的……不能有任何‘瑕疵’……那颗痣……是‘赝品’的标记……陆沉潜意识里……厌恶那个标记……这会强化他对‘赝品’(指江屿)的排斥……】

【……做得很好……陆沉已经彻底陷进去了……很好……继续……让他更痛苦一点……他越痛苦……就越容易控制……陆氏……很快就是我的了……而你……林小姐……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前提是……管好你的嘴……】

录音里的声音,冰冷,算计,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操控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听者的耳膜。那正是陆天鸣的声音!清晰无误!

“不……不……这不是真的……他答应过要保密的……”林晚听着扩音喇叭里传出的、自己和陆天鸣密谋的清晰对话,面如死灰,眼神彻底涣散,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下去,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意识的、绝望的颤抖。

就在这时,那个提着冰水桶的黑衣人,在江屿没有任何表情的默许下,毫不犹豫地将整桶散发着恶臭的、冰冷刺骨的浑浊冰水,对着瘫软在地的林晚,当头浇下!

“哗啦——!!!”

冰冷、污浊、带着浓重铁锈腥味和酸雨腐蚀性气息的脏水,如同瀑布般瞬间将林晚彻底淹没!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骤然爆发,刺破了录音的余音!

冰冷刺骨的水流如同无数钢针扎进皮肤,瞬间带走了她所有的体温,更可怕的是那水里的酸雨残留物和铁锈渣滓,刺激着她脸上被扇肿的伤口、被撕破的嘴角和刚刚被胶带扯伤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剧痛!她像一条被丢进滚油里的鱼,剧烈地弹跳、抽搐起来,肮脏的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身体疯狂流淌,将她彻底浇透,狼狈得如同刚从地狱污水里捞出来的水鬼。她剧烈地呛咳着,呕吐着,鼻涕眼泪和脏水糊了满脸,昂贵的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轮廓。

“咳……咳咳……呕……江屿……你不得好死!陆沉……陆沉会杀了你的!他一定会……”林晚在剧烈的呛咳和寒冷中,依旧不忘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怨毒。

江屿缓缓走到她面前,污水在地面流淌,漫过他沾满泥泞的鞋边。

他再次蹲下,冰冷的视线落在林晚那张被脏水和恐惧彻底扭曲的脸上。

“模仿得……开心吗?”江屿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温和的语调,却比刚才的冰冷更让人毛骨悚然。“扮演那个‘完美的标本’……看着他为你痴迷……为你痛苦……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林晚被冻得嘴唇青紫,牙齿疯狂打颤,怨毒地瞪着他,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诅咒。

江屿伸出手,不是打她,而是用带着黑色手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点在了林晚被厚厚的遮瑕膏覆盖、此刻已经被冰水冲刷得有些斑驳的右眼角。

“这里,”他的指尖冰冷,隔着湿透的皮肤和残存的遮瑕膏,点在那个位置,“原来有颗痣,对吧?为了扮演那个‘没有瑕疵的标本’……很辛苦吧?”

林晚被他冰冷的指尖触碰,身体猛地一颤,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和羞愤。

江屿的手指缓缓下移,划过她湿透的、沾着污物的脸颊,最终,落在了自己心脏稍下的位置——隔着粗糙的连帽衫布料,按在了那道狰狞的疤痕上。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

“那么,”他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终于直直地看向林晚,眼底深处,是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告诉我,‘标本’背上的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他问得极其平静,仿佛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整个废弃水文站里的空气,却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连滴水的嘀嗒声都仿佛消失了。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黑衣人,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林晚被他那双眼睛盯着,感觉自己像是被拖进了无底的冰窟。她看着江屿按在胸口位置的手,看着他帽檐下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一个恐怖的、被陆天鸣反复警告要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在极致的恐惧和冰冷的刺激下,如同毒蛇般不受控制地从她颤抖的唇齿间钻了出来:

“疤……疤?”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恐惧逼到极致的疯狂和破罐破摔的恶意,她突然扯出一个扭曲的、充满怨毒和报复快意的狞笑,尖声叫道:

“哈哈哈!你背上的疤?!那可不是什么‘标本’的!那是陆沉亲手打的!是他开枪打的!!就在当年福利院后面的仓库里!他以为你是绑架他的绑匪同伙!是他亲手朝你开的枪!哈哈哈哈!陆沉!你心心念念的金主!你恨之入骨的仇人!就是他差点一枪打死你!把你像条野狗一样丢在雨里等死!!!”

“轰——!!!”

林晚那尖锐的、充满恶毒快意的狂笑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雷,狠狠劈在江屿的脑海深处!

陆沉……亲手……开枪?

他背上的疤……那道如同烙印般、时刻提醒着他仇恨和屈辱的丑陋疤痕……是陆沉亲手留下的?!

那个他恨了三年、也利用了三年的男人?那个将他当作替身、肆意践踏他尊严的金主?那个……那个在记忆最深处模糊的星光下,似乎曾与他并肩画过星星的……少年?

“噗——!”

一股滚烫的腥甜毫无预兆地冲破喉咙的封锁!江屿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暗红的血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弥漫开来,星星点点溅落在他深灰色的连帽衫上、林晚那张因狂笑而扭曲的脸上、以及地面浑浊的污水里。

剧烈的咳嗽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每一次撕心裂肺的震动都牵扯着后背那道早已愈合的疤痕,此刻却像是被重新撕裂开来,传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剧痛!那痛楚不仅来自肉体,更来自灵魂深处某个被彻底粉碎的角落!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捂住剧痛翻绞的胸口,弯下腰,更多的血沫从指缝间溢出,滴落在肮脏的地面,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林晚那疯狂尖锐的笑声变得忽远忽近,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背上的疤……陆沉……亲手打的枪伤……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烫穿了他构筑了三年的所有仇恨根基!将那些支撑他在深渊里挣扎爬行的、名为“复仇”的冰冷支柱,瞬间焚烧成灰烬!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崩塌。

观测窗外,贫民窟扭曲的霓虹灯光透过巨大的破窗,映照在江屿佝偻着、剧烈咳嗽颤抖的身影上。他喷溅在污水里的那滩暗红血迹,在诡异的光线下,缓缓扩散,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撕裂、正在汩汩流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