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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落得悄无声息,细密绵长,没有夏日暴雨的倾盆声势,只是固执地濡湿万物。
若不看窗外玻璃上交错蜿蜒的水痕,几乎难以察觉它的降临。
天空是凝固的铅灰色。
远山的轮廓模糊,林木褪尽枝叶,枯瘦的枝桠嶙峋地刺向天空,宛如一片无言的碑林。
城市蜷缩在这广袤的灰幕之下,往日喧嚣被雨声吸附,只余下浸入骨髓的潮湿和寒意。
推开窗,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深秋寒意的冷风立刻涌入,激得人皮肤紧绷。
嗡嗡——
桌上的手机沉闷震动,屏幕亮起,“陈海”二字跳动。
“说。”叶凡拿起手机,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主任,判决下来了。”陈海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利落,“王刚父子,十年。有几个自恃有点根基的,想从中运作,顺着查了,底子都不干净,一并处理了,没留余地。”
“嗯。”叶凡的回应简短,目光投向窗外被雨幕笼罩的灰色楼群。
“消息封锁彻底,我不希望有任何杂音漏出去。”
“您放心。”
“这几天,辛苦你了,陈哥。”
“主任,您言重了。”陈海的语气里难得带上一丝近乎轻松的意味,“跟在您身边这些年,太平得筋骨都懒了,能有这点动静活动一下,倒是正好。”
“嗯。”
“还有,主任,”陈海稍作停顿,语气微沉,“网上的风向……比预想的更麻烦。”
“不急,”叶凡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一件一件,总会理清。”
“是。您随时吩咐。”
电话挂断。
叶凡随手点开手机,甚至无需搜索,弹出的推送资讯、热点标题都触目惊心,核心字眼无一不是“江城大学”、“教授”、“偷拍”、“猥琐”、“特权”。
转发、点赞、恶毒诅咒的数值疯狂攀升,如同滚雪球,裹挟着越来越多的盲目与恶意。
那个化名“勇敢薇薇”的林薇,显然深谙此道。凭借这场精心编织的控诉,她的粉丝数已从百万暴涨至五百余万。
直播间里,她熟练地落下眼泪,复述着虚构的遭遇,收割着屏幕另一端汹涌的同情与打赏。
叶凡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熄灭了屏幕。
无聊至极。
在这个被流量裹挟的荒诞剧场,太多眼睛早已蒙上翳障,不辨真伪,只随情绪奔涌。
抬头望去,天是灰的,连落下的雨丝都带着一股粘稠的、令人不适的阴冷。
当他准备出门时,才真切地意识到,那场虚拟世界的风暴,已裹挟着现实的污秽,拍打到了他的门前。
防盗门上,泼满了刺目腥红的油漆,那浓烈的色彩像一道暴戾的伤口,蛮横地撕开了周遭所有的灰暗。
“人渣去死”、“不得好死”、“全家暴毙”——最恶毒的诅咒以最原始的方式糊在眼前。
门边,一个惨白的花圈歪斜靠着,挽联在湿冷的风里无力晃动。
叶凡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甚至伸手将那花圈扶正了些,摆得更为规整,既给狭窄的楼道让出了通路,瞧着也顺眼点。
整理花圈时,他瞥见旁边还有一个敞口的破旧鞋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只早已僵硬发臭的死老鼠,散发出浓烈的腐臭。
这个不能留。
味道太大,也不美观。
他合上盖子,拎了起来。
下楼的租客看见他,先是一惊,随即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恐惧,如同躲避瘟疫,猛地掩住口鼻,脚步踉跄地快速逃开。
也有胆大的,眼中闪烁着猎奇与兴奋的光芒,远远就举起手机,镜头毫不避讳地对准他,嘴里喋喋不休地进行着现场“直播”和谩骂,迫不及待地将这“正义的现场”上传网络,换取又一波流量馈赠。
叶凡没有打伞。
这雨不大,打伞显得矫情。
灰蒙蒙的天地间,一个小女孩嬉笑着在雨中奔跑,不慎一头撞进叶凡怀里。
“小朋友,小心点。”叶凡的声音不高,还算温和。
女孩的母亲急匆匆追来,脸上带着歉意看向叶凡:
“实在对不起啊,孩子太淘……”
话音戛然而止,她认出了叶凡,那张在网上被无数次传播、唾骂的脸。
歉意瞬间被极度的惊恐和憎恶取代,她猛地一把将孩子拽回自己身后,动作粗暴得像是从瘟疫手中抢夺。
“别碰我的孩子!”女人声音尖利,仿佛叶凡的触碰本身已是不可饶恕的玷污,“你他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吗?!畜生!”
叶凡没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女人紧紧抱着孩子,惊魂未定地在他身后持续咒骂:
“人渣!不得好死!”
直到叶凡走远,那骂声才渐渐歇下。
叶凡走到垃圾桶旁,将装着死老鼠的鞋盒扔了进去。
丢弃时,看见旁边有个正佝偻着腰翻捡废品的老人。
“这个,给您。”
叶凡将另一个空纸盒递过去。
老人抬了下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一辈子的辛劳压弯了他的脊梁,只能这样仰视。
他接过纸壳,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谢谢啊。”
“不客气。”
一个挣扎于生计、或许连智能手机都未曾熟练摆弄的老人,自然无从知晓那些席卷网络的狂潮。
在这灰蒙蒙的雨幕里,似乎也只有这位与数字世界隔绝的老人,还能给予一丝不带任何色彩的、短暂的平常对待。
……
……
灰色的雨天,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闷。
不光是叶凡,江城大学的整个领导层,也都被这片灰色笼罩。
从校长到各级负责人,江城大学的领导班子,有一个算一个,无一例外,全都被纪检监察机关纳入了调查范围。
这帮人,本就经不起细究,可即便如此——
按照常规流程,从线索受理、问题处置、初步核实,到立案审查调查、制定方案、开展工作,再到撰写事实材料与调查报告、移送审理,这一整套程序走下来,最顺利也得两三个月。
但对于江城大学的这批校领导来说,时间被骤然压缩。
两天!
仅仅两天!
仿佛全国的纪检力量都在向这里倾斜,办案效率快得令人咋舌,快得让人脊背发凉,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最让校长这帮人憋屈到发疯的是,他们翻来覆去地想,愣是摸不清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更猜不透是无意中得罪了哪尊大神。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人晕头转向,却找不出半分道理。
可那份悬在头顶的压迫感又如此真切,分明是有人在幕后推着这一切往前走,可他们把能想的关系、能查的门路都过了一遍,得到的全是“按规矩办事”的答复,连半点儿风声都摸不到。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的瞬间,校长等人的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了那个他们最不愿提及的名字——
叶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