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6年2月初。

农历春节刚过,祖国的最北部依旧一片银装素裹。

山林下的一排木质民房前,雪深及腰线,穿着厚重棉衣棉裤的年轻姑娘笨拙地蹚着雪,去到房檐下赤手在雪里扒拉着铁锹的位置。

等翻出铁锹所在时,手上的雪花吸收了体内热气凝成水珠,原本就有些肿地手指头此刻更红。

乔玉宁对于这种冰冷已经麻木,她熟练地拔出铁锹,转回身顺着刚刚过来时的脚印走回去,从门口位置开始铲雪,一锹接着一锹,粉雪被扬得老高,在北国刺眼的阳光下仿若白雾。

“乔玉宁!让你干点活磨叽死了!就这点活干了快一上午了,你是不是要冻死俺们呐!”

屋子里传来女子尖锐的大嗓门,等不到门外的人回应便又咒骂了两句。屋子里冷的像冰窖,昨晚烧炕剩的那点热乎气在昨半夜就消失殆尽,李秀芳裹了一层厚袄子又套了件鹿皮褂子仍旧觉得冻得打摆子。

说话时嘴边白雾腾腾,瞅着外面日头现在都快中午了,早饭也没吃,现在又冷又饿,人也暴躁许多,出门见到乔玉宁那死丫头还磨磨蹭蹭地铲着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脚将人从后踹倒,跌进雪窝里。

“我说你是耳聋了还是哑巴了?老娘跟你说话你不知道回应一声?”

李秀芳在后掐着腰不依不饶。

雪窝中的人好半晌才有反应,乔玉宁的手腕杵到了地上,冬天骨头脆,顿时疼得连知觉都没了。

袖子和领口里灌了不少雪进去,她咬着牙爬起身,抖落着袖筒子里的雪,露出一截疤痕纵横交错的皓腕,墨色深眸里沁了些雪,睫羽上挂着冰碴,静静地望向蛮横的李秀芳。

李秀芳见她还敢瞪自己,朝地上呸了一声,撸着袖子准备教训这小蹄子一顿。

能被“流放”至她们这种苦寒之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人,能是个什么好鸟?

又或者说,家里人能是个什么好鸟?

什么成分先不说,既然到了这边来,那就只能老老实实认命,至于回家那是想都别想!

要是踏实肯干将来完成改造,没准还能找个男人,成个家生个娃。

她们这山林场子里别的不说,男人多的是。

偏这小丫头片子来了以后性子烈的要命,不知从哪弄了个手指长的小刀藏在身上,割伤了不少人不说,发起狠来连自己都割,几次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倒真是唬住了不少人。

后来山林场子的男人们觉得这样的女人丧门,压不住,平白占着几分好颜色也是白搭,于是纷纷歇了心思,平时见有人欺负她也权当没看见,没人肯施以援手,不上前跟着奚落两句就已经是这些劳改工人的“仁慈”。

“李秀芳,别犯贱。”

乔玉宁操着一口明显不属于这边的口音,年纪不大,嗓音里稚气还未脱,说话时音调软,类似于西南官话的尾音上扬。

少女清凌凌又毫无感情的眸子像极了在山林里遇见的野兽,尤其是锁定了猎物时的狼,莫名的有些怵人。

李秀芳无端生出一股子忌惮来,这狼崽子发起疯来是个不要命的主,她死不死的不要紧,但她还怀着孕,肚子里的孩子可不能出事。

于是也打消了教训她的念头,只等着将来生完孩子是再给她些颜色看看,她拿鼻孔仰天,哼出一声来,扶着腰走了。

直至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门里,乔玉宁冰冷镇定的面上才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她闷哼一声垂眸看向自己刚刚跌到的那只手腕,才短短几息,就红肿了一圈,骨头缝里钻心的疼。

她踹了一脚埋在雪窝里的铁锹,进去屋子里径直走到屋子左边靠窗的南炕上,从柜子里掏出一块硬的能砸核桃的黑面饼子,一口接着一口的啃着。

正叠被子的李玉芳见她进屋来了,霎时间将脸一拉,

“嘿——你还敢尥蹶子?那雪可还没扫完呢!柴也不抱,饭也不做,你还有脸吃饼子?”

乔玉宁面不改色地将那受伤的右腕藏进袖子里,她受伤的事不能让她们发现,这个时候自然是少说少错,于是只自顾自地啃饼子,没向咋呼的李秀芳递去一个眼神。

李秀芳一个跨步上前将乔玉宁手里的饼子打落,在泥地上滚了两圈才停在她脚边,她恶狠狠地踏上去,

“我让你吃,我让你吃——”

“啪——”

“啊!”

李秀芳杀猪一样嚎了一嗓子,捂着右脸扶在炕沿上,面皮上火辣辣的,人也有点懵。

“我刚刚在外面就跟你说过,别犯贱,是你自己非要上赶子讨打。”

少女清冷的嗓音响起,李秀芳眼里充血地望着她,恨不得生啖其肉,却始终不敢上前真跟她较劲。

看出她眼里的惧怕,乔玉宁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也不再与她多纠缠,又从帕子里把剩下的最后一块饼拿出来小口小口的啃着。

李秀芳眼里的恨意几乎化成了实质,仿佛丧失了理智,她今天就豁出去了,大不了跟这狼崽子同归于尽。

她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声音。

“这都快晌午了,你们这雪咋还不铲嘞。”

听清说话这人是山林场子的赵副主任,电光石火之间,李秀芳顺势往炕沿上一扑,还不忘着拿手垫在肚子下,紧接着就又开始嚎,

“啊——!哎呦!”

乔玉宁冷眼看她演戏,拿门牙磨着饼子磨了半天,饼子只受了点皮外伤。

而赵副主任在外则是听到了李秀芳的哭嚎声,几乎是在雪堆里划过来的,等进屋时粘了一身的雪还来不及抖落,就朝着李秀芳奔去,

“秀芳!你这是咋了!咋倒这来了!”

李秀芳正哭得不能自已,见到扶起她的那人以后顿时更加伤心,眼泪跟扯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落,拽着赵副主任的衣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往上蹭,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